停留時長還剩四十分鐘,齊斯從高背椅上站起身,穿過繪製着諸神壁畫的大廳,走向神殿的青銅大門,推門而出。
因爲不是什麼大日子,落日之墟的人數比上次少了很多,他這次並沒有被傳送到哪個犄角旮旯,而是直接出現在世界樹主幹旁的榜單石碑下。
【新人榜】【綜合實力榜】【公會勢力榜】三大榜單默然矗立,齊斯草草看了眼排名,發現他和林辰的【未命名公會】的位次猛然向上竄了一大截。
從原來的2397名墊底,上升到了第217名。
倒不是說未命名公會的實力在短期內得到了多少提升,而是榜單後段的公會大多名存實亡。
很多公會都是在遊戲降臨之初的混亂時期建立的,野蠻生長了三十六年,不是人都死乾淨了,只留下個名字作爲存在過的證據;
就是全轉化成了混吃等死的經營流玩家,成天搞投資和副業賺積分,好幾年不進新副本。
創建公會的熱潮已經過去,固然依舊有很多玩家會選擇加入公會抱團,但選擇也基本上侷限於頭部,分流不到百名以後的公會。
這樣一來,擁有兩名尚且活躍的活人的未命名公會,就從尾大不掉的墊底公會中脫穎而出了。
根據論壇裡的研究,公會勢力榜會計算公會總人數、成員通關副本數、團體和個人的人氣,摺合成隱藏分,綜合進行加權排名。
隱藏分平均一月一清,過去再怎麼輝煌也不影響現在的排名。
齊斯和林辰剛TE通關《倀鬼》副本,林辰的名字更是在榜單上露了臉,結算下來的隱藏分必然不低。
這或許便是未命名公會一躍衝進前三百,壓過一些同樣還在活躍的小公會的原因。
齊斯徒步走向豎了一塊“未命名公會”的牌子的荒地,在這充當煙幕彈的地皮上發動了【院長特批的的通行令】的效果。
周遭的畫面一陣扭曲,他眨眼間便出現在青蛙醫院,也就是真正的公會駐地中。
一張標題二號方正小標宋,正文方正GB2312仿宋,固定值28榜的白紙黑字在身前懸浮。
【詭異遊戲前沿信息交流大會邀請函】
【注:此文件由“九州”公會花費積分傳輸,不代表至高規則和詭異遊戲的立場】
齊斯將上面的文字信息閱讀了一番,大致提取出兩條關鍵信息:
一、4月20日下午兩點,“九州”公會將在落日之墟主持一場交流會,公佈一些有關詭異遊戲動向的信息,並且商定後續應對。
二、所有前三百名的友好公會都受到了邀請,每個公會可以派遣一到五人蔘加,理論上所有受邀公會都會給“九州”這個面子。
對於收到邀請函一事,齊斯並不感到意外。他在公會信息中留了“司契”這個名字,不被注意到纔不合常理。
至於要不要應邀參加這個所謂的交流會……
齊斯直接將邀請函通過靈魂契約傳遞給林辰,附帶一條信息:“4月20日,我和你一起參加。”
一來,他建立公會本就是爲了能夠介入舊有公會的體系中分一杯羹,獲得更多的信息、知識和經驗;
二來,邀請函的表述雖然隱晦但也很清楚,不給面子就意味着不是“友好公會”,恐怕會被打爲昔拉、天平之流。
“不知道某位已經退出九州公會的明星玩家會不會到場?既然已經和聽風公會攪在了一起,那麼在這種場合該算作哪邊的人呢?”
齊斯想到了一個有意思的命題,笑了出來。
平心而論,他還是很期待遇到傅決的。
唐煜既然告訴林辰,傅決知道有關身份牌的更深層的秘密,還慫恿他去找傅決,那麼哪怕是陷井,其中的某些信息也必然不會是空穴來風。
讓林辰以加盟公會的會長的名義提問,對方總不好意思在衆目睽睽之下敷衍了事。
齊斯已經從傀儡師那邊得到了一份有關身份牌的信息,只需要再得到一份不同來源的信息,就可以進行比對和拼接,在一定程度上去假存真了。
他相信,這套被普羅大衆認爲雞肋的身份牌體系,所展露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
背後隱秘,必然牽涉良多。
“收到!齊哥,4月20號那天,我需不需要提前準備些什麼啊?”林辰的聲音四平八穩地傳來。
“這幾天改一下行爲習慣吧,最好不要讓任何一個熟人看出來你是‘林辰’。”
齊斯收攏通行令,周圍的場景像是浸泡了水的報紙般蜷曲,短短几秒間便消散殆盡。
他又一次站在落日之墟乾涸的荒地之上,橘紅色的天空如血般映在他的身上,將潔白的襯衫照得金黃。
“今後你便是‘林烏鴉’,也只能是‘林烏鴉’。”
……
“我總感覺我在一條看不見光明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啊……”
董希文走在耶路撒冷乾涸的土地上,看着遠處地平線上來來往往的坦克,聽着被風吹來的一聲聲炮擊和槍聲,幾乎可以想象腳下踏着的每一寸土壤在過去千年間如何被聖戰的鮮血浸透。
耶路撒冷,虔誠信徒眼中的神聖之城,人類進入21世紀以後少有的幾個被聯邦放棄的地方。
宗教勢力在此處盤根錯節以至根深蒂固,乃使理性、科學乃至強權、暴力毫無插足的餘地——或者說它本身就是強權和暴力的一份子。
董希文並不信教,加入天平教會也無非是因爲,這是唯一一股尚能給聯邦制造足量的不愉快的勢力。
父母早亡,他與弟弟相依爲命。弟弟慘死後,他只覺了無生趣,惟願傾盡所有殺死那些罪魁禍首、撼動那套不公平的機制,爲弟弟報仇。
可漸漸的,隨着對天平教會了解得更加深入,他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迷茫——
天平教會取得勝利後,真的會讓世界變得更好嗎?
將統治階級從資本替換成宗教,是否只是將強權粉飾成另一種暴力?
以及……向來自詡理智的他,當初爲何會腦子一抽選擇天平教會?
就好像……着了魔一樣。
董希文又一次想起臨行前,天平教會另一位首領“元”和他說的話語。
“你的弟弟董子文曾是我們的成員,我很高興你能接續他的精神,選擇加入我們。他留下了一些遺物,一直放在我這兒,我想我應該交給你。”
“元”是一箇中年白種人,眼神鷹鷲般嚴厲,剛硬的五官卻擰出一個總統宣佈就任時的和善的微笑。他肩膀寬大,雙手輕鬆地搭在桌上使他整個人呈三角形,給人一種沉穩可靠又平易近人的感覺。
董希文將信將疑地從“元”的手中接過所謂的遺物,那是一些照片和文字記錄——他的弟弟董子文還是那麼愛寫日記。
照片中的人如假包換是他弟弟,記錄的筆跡也看不出破綻。董希文從中驚愕地發現,弟弟早在初中就設計殺死過幾個欺凌他的人,還是天平教會幫忙處理的首尾。
那幾起死亡事件董希文模模糊糊有些印象,雖然邏輯上說得通,他卻依舊無法將日記中呈現的這個陰鷙狠戾的少年和自己那個文靜孤僻的弟弟聯繫起來。
作爲詭異遊戲中嶄露頭角的新星,董希文在天平中的地位爬升得很快,哪怕是白鴉也對他客客氣氣。
當時,他直接狐疑地對“元”說:“雖然你是老大,但也別把我當傻子哈,要是我弟弟有那麼能耐,又是怎麼死的?”
“元”說:“他死於詭異遊戲。”
更多的證據在董希文眼前呈現,包括論壇裡一些含有“董子文”這個名字的貼子,一部分錄像和錄音,以及……一塊董子文從小攜帶的玉佩。
“元”將玉佩遞給董希文,道:“董子文料到你不會相信一些事,於是提前將這塊玉佩封存在我這兒,就是爲了在此時交給你。你應該也知道,以你現在的分量,不值得我刻意編造謊言。”
那天董希文帶走了弟弟的遺物,將玉佩貼身佩戴。
他感覺“元”還有很多信息沒有告訴他,比如在口口相傳中那麼厲害的弟弟,爲何會死在一個簡單的副本中;當初那麼有名的一個名字,爲何這麼多年都不曾再聽人提起……
他正打算深究下去,卻等來了白鴉那邊的緊急命令。
所有上過詭異遊戲新人榜的成員一併去往耶路撒冷,取一樣很重要的、抵得上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的東西。
時間回到現在,遠處的黃沙間現出白鴉修長的身影,女人手捧一張不知材質的白色面具,身後跟着大羣白袍的男男女女,一步步走近過來。
那張面具應當就是所謂的“重要的東西”。
四散在各處隨時準備接應的成員們也都聚集過去,包括划水劃了一中午的董希文。
他混雜在人羣中前行,胸口的玉佩忽然微不可察地一燙,如同疲憊過度引發的錯覺。
等他再度擡眼看向白鴉時,視野竟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看清了面具上鏤空的笑臉,看清了邊緣處的金色藤蔓紋痕,還看到了刷新出來的提示文字:
【名稱:神面】
【類型:道具】
【效果:戴上後,隔絕一切詭異、神秘和信仰】
【備註:傳說,曾有背棄神明的信徒用它囚禁了一位神;也有人說,是神主動戴上它,拋棄了祂的子民】
……
江城近江小區,齊斯直接從落日之墟登出遊戲,在自家的公寓中睜開了眼。
他坐起身來,感覺周身恍若無物,像是穿透一層臨界的薄膜,而散成無處收束的虛無。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一身紅衣的靈體,知道是久違地發病了。
不知是因爲成爲了【不死者】,還是受到了【猩紅主祭】牌的影響,靈體的外形比之最初發生了些許變化。
原本整齊的紅西裝佈滿狀似龜裂的花紋,燦金色的紋痕勾勒出藤蔓狀的紋路,形制熟悉又陌生,怎麼也想不起來曾經在何處看到過。
變化更多的是眼前的世界。
附近的鬼怪不知是被齊斯騷擾太多次了,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早已自行滌盪乾淨,以他爲圓心留出了一個半徑爲五米的真空地帶。
他的視線卻能夠穿透牆壁的遮擋,看到更遠處遊蕩的魑魅魍魎。
那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看”,而是一種感知,他好像被無形的絲線和無數鬼怪聯結在一起,只要心念一動,便可以感受到這座城市中所有詭異的存在。
他有一瞬間獲得一個俯瞰的視角,由大大小小的詭異組成的平面佈局圖出現在眼前,因爲幾乎每個角落都擠滿了鬼,所以這張圖恰是整座城市的面貌。
更遠的範圍則是象徵未知的漆黑,但依舊有那麼幾處地方是亮的。
一小塊鮮豔的不規則圖形覆蓋在齊家村的方向,棕黃的鄉土色澤告知他,那正是齊家村的地界。
另一個方向有一塊陌生的地界,他將視域拉近,一個念頭告訴他那是蘇氏村。他藉由詭異的觸鬚,感知到了附近來來往往的調查人員。
除此之外還有無數小點零星散落,大部分在北美,也就是失眠症病菌肆虐的地方;還有幾粒在龍郡,是轉移過來的失眠症病菌,和被靈魂契約控制的人。
齊斯將視線拉遠,地塊在他眼前縮小,他得以縱觀全局。
他看到那些地界並非一成不變,凹凸不平、狀似磨損的邊緣正緩慢地蠕動着,變化着形狀,就像是一塊正在生長的肉,吞吃旁邊的營養物質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是的,地界在生長。
齊斯沒來由地想到《倀鬼》副本,詭異作用的範圍原本只有楊花鎮,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外圍的山林也在不知不覺間成了詭異的一部分。
“污染”。
一個詞語撞入腦海,足夠骯髒和形象,齊斯很喜歡。
詭異的蔓延就像是污染的擴散,只要存在接觸,便不可遏止。
而他,似乎因爲某種原因,成爲了一個活着的、行走的污染源。
這種污染早在暗地裡進行多時,估計以他將喜神像寄到齊家村爲起始點。
而他直到今天才在機緣巧合下看見自己的成果,就像儲藏松果準備過冬的松鼠意外挖到自己遺忘的裝滿松果的倉庫。
齊斯笑了一下,將視線抽離,重新漂浮在臥室的天花板上,俯瞰牀上雙目緊閉的自己。
耳邊,有一道含笑的聲音輕聲絮語:“我曾言,你將主宰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