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鎮的天色黑沉如墓室內景,四望看不見邸舍的輪廓。
好在,鎮中的主幹道大多是東西走向,只要往西邊直走,便不會找不到地兒。
齊斯將唐煜讓到身前,自己提着燈籠,走在後面。
三名玩家藉着燈籠的照亮看路,悶頭順着選定的方向前行。
寂靜中,唐煜冷不丁地問:“你們覺得,我們回去後會遇見仇心嗎?”
他雖然和仇心在言語上多有齟齬,也明知女孩是倀鬼,但依舊做不到在團隊副本中置同伴安危於不顧。
齊斯先前的斷言,潛臺詞無非是說書生化作的老人會死於倀鬼之手,倀鬼便是仇心。
仇心面對明顯有古怪的情形,卻不得不在規則的脅迫下殺死情況詭異的NPC,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不會。”齊斯搖頭,“從昨晚翻窗離開後,她就知道自己的‘倀鬼’身份將會在我們面前暴露,並且做好了與我們敵對的準備。
“哪怕這是個團隊副本,作爲與我們互不信任的個體,她也無法確定我們會爲了團結放棄支線任務,必然不敢用生命來賭我們的想法。”
林辰自從成爲會長後,就在有意識地研究博弈學,此刻能夠輕鬆地理解齊斯的邏輯。
囚徒困境中,明明合作能夠獲得最大的利益,卻因爲個體之間的互不信任,而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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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從始至終都是合作的關鍵,破解困局的答案,卻永遠無法成爲人類羣體的共同選擇。
就像是行軍蟻的死亡螺旋,周而復始地輪迴,導向最終的死局。
林辰默然片刻,蹙眉問道:“仇心她不回邸舍的話,還有別的地方可以住嗎?她會不會去鎮東那邊,遇到羅老師他們啊?”
羅海花夫婦處在沉眠當中,無法被外界的動靜所驚醒。
而倀鬼,卻是有能力輕易殺死玩家的存在…… wWW●ttKan●¢ o
如果仇心和羅海花夫婦遭遇,最糟糕的結局就是人類陣營白白減員兩人,有關希夷和鎮東邸舍的線索就此中斷。
雖然仇心不見得是見人就殺的屠殺流玩家,但萬一尋覓獵物的時間不足,必須隨便殺個人應急呢?
人性,永遠是經不起危機的考驗的。
唐煜和林辰想到了一處,一拍大腿:“淦!這算哪門子團隊副本?又是分陣營,又是整出每天必須殺一個人的限制,乾脆叫對抗副本得了!”
他吐槽一句,接着道:“雖然不知道羅老師他們看不看得見,但等回到邸舍後,我們還是記得在那幾張紙上留言提醒他們小心一點吧。”
信任很難建立,懷疑的種子卻容易埋下。
齊斯聽着身邊兩人的交談,知道他們已然對副本中惟一明面上的“倀鬼”仇心產生了隱秘的忌憚。
往後若是出現傷亡,他們必然會將仇心作爲第一個懷疑的對象。
有些話點到爲止便可,多餘的探討難免顯得處心積慮。
齊斯適時調轉話鋒,笑着寬慰:“情況未必會像你們想象得這樣糟糕,從第一天仇心的選擇足以推斷,身份爲‘倀鬼’的玩家不會受到鬼怪的傷害。
“她要想找到避身之所,完全可以隨便投宿一戶人家,睡在露天中也不是不行。在不清楚羅老師他們的情況時,她完全不必捨近求遠,到鎮東那邊。”
說到這兒,青年垂下眼,換了姑且一說的語氣,道:“以及,我可能有些明白這個副本爲什麼被歸類爲‘團隊生存’了。
“入夜百鬼出,身份爲‘人類’的玩家要想外出探索,必然會遭到鬼怪的攻擊。也就是說,能夠在夜間自由行動、收集線索的,只有身份爲‘倀鬼’的玩家。
“要想完全破解世界觀,我們離不開仇心的幫助。”
這番話不無道理,甚至很可能就是事實。
林辰面色發苦:“可是仇心已經走了,我們找不到她怎麼辦?”
“怎麼辦?很簡單啊……”齊斯停頓片刻,笑容不減,“我們完全可以放棄破解世界觀,走NE通關路線啊。”
林辰和唐煜:“……”
三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前方空闊的大路中央冷不丁地冒出穿黑衣的小老太的身影。
她拎着一串鑰匙,咧開嘴衝玩家們笑:“幾位外客,隨我回邸舍吧。”
小老太說着和第一天的老頭一樣的臺詞,好像是一臺設置了固定程序的機器,一舉一動都符合標準。
她在燈籠的光影下拖拽着人形的影子,顫顫巍巍地轉過身,不快不慢地走在前頭引路。
玩家們相視一眼,陸續跟了上去。
邸舍就在前方不遠處,原本看上去渺遠難觸的距離,在小老太的指引下,不過幾步便走完了。
兩層的木樓在夜空下兀立,橘黃色的燈火從門縫和窗櫺間漏出,在黑暗中爲歸巢的旅人指引方向。
“邸舍到啦,就是這兒啦。”
小老太在房門前站定,回頭看向唐煜:“這位後生,今晚你得和人住一間,明天早上都活着,纔好確定你不是倀鬼。”
這話早上她就說過一會,此刻再說,並不令人感到意外。
唐煜沒有迴應,側目看了眼齊斯。
雖然他看不慣齊斯的一些行爲,但後者的解謎實力有目共睹,關鍵時刻徵詢一下意見又不會少塊肉。
齊斯接收到唐煜詢問的信號,目光在小老太身上和他身後的邸舍間逡巡。
玩家們已經知道死去的老頭是稻草人了,也可以類推其他鎮民是稻草人。
但孤證不立,總得擴大一下樣本數,多做幾個實驗才保險。
或者說,才能將不確定的推測化爲確定。
唐煜會意,抽出腰間的佩刀,一刀砍在小老太的脖子上。
“沙”的一聲,小老太的頭顱飛了出去,猩紅的鮮血在空中潑灑出一道弧線,乍看格外逼真。
鑰匙串“嘩啦啦”地掉落在地,失去頭顱的屍體重重砸在地上,黑色的煙氣從胸膛中蒸騰而出,鑽入邸舍最左邊的那間小木屋。
唐煜沒有猶豫,一翻手腕將刀反背在身後,追着黑煙小跑到木屋前。
果然下一秒,木屋的門從內裡打開,只點了一盞油燈的房屋中,全須全尾的小老太拎着鑰匙串,從晦暗的光影中走了出來。
“幾位外客,隨我一起分房間吧。他們不收你們,我收;我要是再不收你們,你們就進山神爺爺的肚子咯……”
小老太幽幽念着熟悉的話語,混濁發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唐煜看,沒有牙齒的嘴笑得慈祥,在寂夜中卻平添幾分詭異,讓人毛骨悚然。
唐煜被她看得發毛,沒好氣道:“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孟老爺請我們來,就是要殺那個所謂的山神爺爺。”
小老太笑道:“你這後生就說大話咯。山神爺爺非妖非鬼,咱們誰也打不過殺不死,像你這樣的身板,被吼一聲就動不了咯。”
“既然誰都殺不死,那你們孟老爺把我們弄過來幹啥?給你們的山神加餐?”
“孟老爺的想法說不清的咯,你可以當面去問問他,總不會害你的嘛。”
“我……你他喵的……”
唐煜和小老太扯皮的當口,齊斯直接拉着林辰繞過這一玩家一NPC,走向小老太身後的小木屋。
昨夜的場景歷歷在目,本該死去的老頭從這間木屋中完好無損地走出,並在被再次殺死後,從血液中升騰出黑煙,不多時便再度以人形出現在玩家們面前。
小老太身上的情況與老頭一般無二,同樣在死後噴薄出黑煙,同樣活蹦亂跳地從木屋中再次出現……
眼前的木屋,很有可能是邸舍這邊的NPC的刷新點。
“欸,你們倆後生,別亂跑啊!”
小老太察覺到齊斯和林辰的動向,連忙轉過身子,伸手去扯兩人的衣袖。
唐煜頗爲默契地側走一步,擋在她前頭。
這一耽擱,齊斯後腳已然踏進木屋,林辰的前腳也踏了進去。
木屋內的陳設破舊而簡陋,低矮的木桌上,燭火搖搖曳曳地亮着。
角落中放着一張窄牀,看上去是小老太的棲身之所,被褥卻平整得好像從未有人躺過。
灰色的牀單從牀鋪邊沿垂下,如同門簾般拖拽在地,厚厚實實地遮住牀下的光景。
齊斯走到牀邊,伸手掀開牀單,將燈籠向下照去,驅散牀底的陰影。
牀下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堆滿等身高的稻草人,乍看像是迭在亂葬崗的人類屍體。
每個稻草人都穿着黑色的蓑衣,頭部被刷滿白色的粉末,一側用腮紅勾畫出笑臉,一側面無表情。
赫然是老頭的屍體在被插進竹林後,化作的詭異稻草人!
情況很明確了,鎮民一旦被刀劍破壞軀體,靈魂就會迴歸存放稻草人的地方,選擇一具新的稻草人附身。
只要稻草人還有剩餘,鎮民就不會被真正地殺死,儼然是某種意義上的永生。
齊斯放下牀單,徑直走出木屋。
小老太依舊被唐煜牽絆着,無論她往哪邊走,唐煜都眼疾手快地橫刀一阻,擋住她的去路。
見齊斯出來,唐煜收了刀,往旁邊讓了讓。
小老太拄着柺杖,一步一歪地走進屋,低着頭四處查看,似乎是想檢查玩家們有沒有弄壞裡面的東西。
她背對着門,探出手顫抖着摸過桌子和牀鋪,嘴上還不忘盡職盡責地叮囑玩家:“幾位外客,你們記住啊,子時前一刻必須回屋,我會來幫你們鎖門的。
“還有那穿黑衣的後生,你必須選個人和你一間屋……”
一身黑色勁裝的唐煜黑着臉,一把甩上木門,將小老太的話音關在屋裡頭。
林辰自打從房間裡出來後,就一直低頭看着地面。
此刻,他忽然指向某一處,神色古怪:“林哥,唐哥,你們快看,屍體變了。”
齊斯和唐煜順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木屋一角的地面上,原本斷成兩截、鮮血四溢的小老太的屍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逐漸呈現乾草葉的枯黃。
殷紅的血液在眼前變得乾枯和焦黑,幾秒間便散成一粒一粒的草木灰燼。蒼白的肉身像是泄了氣的氣球般乾癟下去,化作被裹在黑衣裡的稻草捆。
在玩家們確定小老太的真身後,虛妄的假象如同一層縹緲的煙霧般吹散開去,現出下方真實的面孔。
先前玩家們只當鎮民身爲鬼怪而不自知,困囿於迷障之中;如今再看,玩家又何嘗不是?
就像鎮民們不知自己是鬼,便像人一樣存活;玩家們事先不知鎮民是稻草人,所見所識便都是幻化出的人模樣。
一葉障目,在紅塵中浮沉,有誰能輕易勘破?
離子時還早,三人在邸舍一樓的大廳中,圍着放了一盒清明糰子的桌子坐定。
“我就覺得那個孟方不安好心。”唐煜握着一枚清明糰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揉捏,“那個虎妖是妖鬼,光是妖已經夠難對付了,再加個鬼,天知道是什麼玩意兒。
“那麼多NPC都對付不了那虎妖,還說什麼‘打不過殺不死’,讓我們去打虎不是搞笑嗎?”
他將清明糰子拉長又搓扁,好像那是孟方的化身:“而且詭異遊戲出現這三十六年,直接提升玩家武力的案例屈指可數,再是武力型玩家,有再多防身道具,也大多用於自保。
“這可是正式池,再厲害的人,殺幾個邊緣NPC就差不多了,我也就敢欺負一下老頭老太太。讓玩家直接和詭異單挑,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唐煜頗有自知之明,語氣忿然。
齊斯倒不像唐煜這樣義憤填膺。
目前爲止,被他直接或間接弄死的NPC,雖然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而且,經歷過《紅楓葉寄宿學校》中“殺死梅狄娜女士”的任務,他眼下不算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就《紅楓葉寄宿學校》副本的經驗來看,所謂“殺死虎妖”,大概率不是讓玩家直接動手,而是要藉助副本的某些機制。
只是不知道,那個機制會是什麼。
齊斯垂下眼,輕輕一笑:“按照公序良俗,殺死虎妖這個任務的邏輯起點,是要保護楊花鎮中待宰的鎮民。你說,要是鎮民們全死了,這個任務還會有完成的必要嗎?”
詭異遊戲中的NPC往好裡說是一堆數據,往壞裡說就是隨時可能感染現實世界的病毒,哪怕表現得再怎麼像人,老玩家們也不會有什麼惻隱之心。
林辰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搖了搖頭:“他們人太多了,至少有一千人,我們只有三個人,沒辦法無聲無息地一次性殺完的。
“而且……哪怕是一對一,我們也不一定打得過他們。”
“誰說要親身上陣了?”齊斯笑着反問,“你們該不會這麼快就忘了他們的本體是什麼了吧?”
“是稻草人……”
唐煜凝眸一瞬,將手中的清明糰子往桌上一扔,雙手捧住正明滅着的紙燈籠。
“稻草怕火,而我們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