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地尚一片漆黑,玉階就過來將我喚醒,說今天須去撫弦樓上戒律課,這是我入坊以來的第一課,萬萬不能遲到。我慢悠悠的坐起來,問:“什麼戒律課?又和上次一樣,要即興發揮嗎?”
玉簪笑說:“奴婢資歷尚淺,也不懂要怎麼上,不過聽人說,戒律就是約束女子行爲的功課,具體要講什麼,您去了就知道了!”吃了上次的虧,這次可不能有閃失,我飛快跳下牀洗漱,隨手挽了個髮髻就要走。
階簪卻拉住我,說楚妍姑姑最注重女子裝扮,特別是品級稍高的主子,如此隨便的妝容定入不了她的眼,叫我仔細打扮打扮。
我只好坐下來,頂着兩個黑眼圈讓她們梳妝,兩人一人化妝,一人梳頭,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給我梳出一個百花分肖髻,化了一臉桃花妝。史書有云:漢明帝好女色,令宮女梳百花分肖髻。如今,百花分肖髻更作爲少女的標誌,風靡一時。那天在花園遇見雯晶和雯麗,也梳着同樣的髮髻,只是雯晶豐滿,沒有雯麗梳起來自然。想到一會兒就能見到她們了,我不禁興奮得笑了起來。
天漸漸亮了,撫弦樓座無虛席,其他女孩子打扮得都極其講究,她們每日深夜才睡,次日天不亮就要起來梳妝。
“楚妍姑姑駕到。”一陣喊聲響過,衆女子紛紛起身施禮,楚妍姑姑一揮裙襬端坐堂前,開始點名。
“纖迢,纖迢!”喊了兩聲無人應答,正要記下此名,忽然一個女孩出現在門口,大呼道:“我來了!”
姑姑臉一長,開口呵斥:“都什麼時候了纔來!你要所有人都等着你嗎!”
纖迢杵在門口不再說話,姑姑見此,命她入座,瞥了我們這邊一眼,暗自嘀咕:“沒一個守時的。”
“姑姑,您講課吧,不必費心。”不知誰在前排提醒,姑姑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課,“如今太平盛世,曲藝教坊如雨後春筍迅速發展,萬紫千紅樓,更是教坊中的教坊,梨園中的梨園,聲動天下的歌舞聖地。來此之人,非富即貴,非貴即富,權貴與優伶,就好比樹幹與藤蘿,相輔相依,互相依存。”
“章臺有三,其一,是名滿京城的上等教坊,此處姑娘才貌俱全,能歌善舞,精通琴棋書畫,俗稱‘清水貨’,來此之人也皆是達官顯貴,不做暗賣春色之事,只爲排憂解難,欣賞歌舞;其二,便是官辦、私營的梨園青樓,此處的姑娘稍有姿色,但才華平平,待遇又怎能跟我們比呢!其三,便是下等瓦舍,青樓女子年老色衰之後,即流落至此,是名副其實的‘渾水貨’,那兒魚龍混雜,去此之人只爲發泄慾望,環境簡陋,常在廢棄的民宅窯洞,毫無安全可言。若不小心被地痞翻牆而入,豈不爲非作歹?”
“她們可以報官啊!”一旁的女孩忽然發問,不言則以,一言驚人,衆女聽此,先是鴉雀無聲,繼而鬨堂大笑。
楚妍姑姑也笑了起來,“纖迢,你叫我說什麼好呢?是冰清玉潔,還是愚蠢無知?她們是什麼身份,被侵犯還有資格報官?”
纖迢仍然不解其意,猶自分辨,“娼妓也是人,不能因爲她們從事的職業就鄙視她們,被侵犯也是違背意願,這根平時接客不一樣!”
衆女依舊鬨笑,有的居然笑彎了腰。
“肅靜,”姑姑一聲,衆女即收斂了笑容,但有幾個憋不住的,還在哼哼,姑姑一瞪眼,呵道:“有那麼好笑嗎!誰再笑就把她賣去青樓瓦舍,讓她日日接客無休無止!”
堂裡頓時安靜下來,一片闃然。
“在上等教坊,姑娘們頗有人權,但是在下等瓦舍、經營慘淡的青樓,姑娘們無半日停歇,經期不休,常常因此而患上血癆,數月不能下牀走動,宮體受傷,從此與生育絕緣。”
我嚇得汗毛倒豎,處在炎熱的夏日,心卻如寒冬冰涼。
“對於那些氣性太高,桀驁不馴的倔女子,打貓不打人,便是最好的法子,罰跪、罰飯都不及此有震懾力。折上幾隻貓倒無妨,只要能調教得體,這個法子可謂屢試不爽。”
衆女子噤若寒蟬,紛紛低頭猜想什麼是打貓不打人,既然能用作刑罰,必是極其殘暴的!
“上等優伶之品相,在於典雅,首先,妝容宜清麗脫俗,絕不可庸俗濃厚;表情宜嬌羞自然,絕不可扭捏造作;言語舉止宜端莊優雅,不可失了教養;服飾宜大方得體,斷不可露骨媚俗;才情宜胸有點墨,不可腦袋空空,一無所知;最後一點,性情宜溫和細膩,斷不可暴躁怨怒,當街叫嚷,叫人望而卻步。無論何時何地何事,都要喜怒不形於色,明白嗎?”
“晚輩謹聽教誨。”我們齊聲回答。
須臾,下課鈴響起,衆女起身施禮,感謝姑姑授課。不等我收拾完紙筆,雯晶和雯麗就湊過來邀我出去玩兒。
“肚子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還有力氣玩兒?”又一個女孩走來,樂融融的加入我們,大家把她拉過來,介紹道:“這位便是劉煬禾姐姐!”
加上纖迢、吟環、海沁,我們七個人,結伴去湖畔賞花,大暑之後,荷花便漸漸孕育起蓮蓬,一支支昂立水中,高潔傲岸。
突然,劉煬禾神秘兮兮的說:“姐妹們,你們知道方纔楚妍姑姑提到的‘打貓不打人’,究竟是怎麼回事麼?”
我們面面相覷,在教坊裡私談秘史乃是大忌,一旦被阿姨得知,是要受罰的!
纖迢卻坐不住了,一個勁兒刨根問底,劉煬禾四處望了望,確定無人後,說:“打貓不打人,是青樓裡逼良爲娼的一種刑罰,青樓裡看臉,不能打臉,就把一隻貓塞進人的褲子裡,再把褲腿、褲腰用繩子綁起來,然後用藤條,狠命抽打褲子裡的貓,貓一痛,就會張開爪子死命撓抓,受刑之人苦不堪言,雙腿常被貓抓得鮮血淋漓,若依舊不從,打死一隻再放一隻,有時候,能活活打死好幾只呢!”
啊!我們慘叫一聲,不敢想象那殘忍的一幕,貓爪子鋒利無比,肆意刨抓,不得連肉都抓下來……劉煬禾見我們聽得入神,又說:“之前咱們教坊有一個吳涵燕,就是被這個折磨死得,當年,她也算轟動洛城呢!”
是她。玉階曾說,她服侍過一位薄命的主子,想必就是這位早逝的吳涵燕了。姣好的容貌,花樣的年紀,卻死於暴行之下,令人唏噓不已……
“要下雨了,你們怎麼還在這兒!”一陣環佩叮咚拂過,一身穿鵝黃色長裙的女子婉婉走來,欄外的凌霄花彷彿成了她的僕從,紛紛搖頭晃腦。
“樑小姐萬安。”我們屈膝施禮,拜見六豔之一樑倚翠,她淡笑,“今兒天氣不好,就不請你們喝茶了,快下雨了,都回去吧!”
遠方,大片烏雲集聚一團,一場暴雨勢在必行。我們跑出涼亭,還沒到家呢,雨滴就啪嗒啪嗒的從天而降。還好,沒淋成落湯雞!桌上放着一個果籃,“是誰來過?”
“是樑小姐,她在這兒等了半天才走的。”玉簪答。
她找我何事?等明日天晴了,再去給她請安就是,倒是剛纔劉煬禾的一席話,叫人難以忘懷。
晚間,風雨摧殘院外萬物,天地一片昏暗。
東牀下,我們主僕三人圍在一起,提及吳涵燕。逝者已矣,不能再彌補什麼,只有給她尚在人間的親人一點安慰,階說,涵燕的祖父母,住在城西,她去過一次,大體記得路。我打定主意,明天放晴,即去吳家屯探望兩位老人,失去孫女的痛楚,一定很難熬。
翼日,天依舊溼淋淋的。
大雨從昨夜下到現在,猶未停歇。原先的計劃全部泡湯,課也不必上了,我在門口來來回回的踱步,百無聊賴的賞雨。
咚咚咚,敲門聲驟響,我跑進雨中開門,門一開,玉姿站在外面,邀我去撫弦樓坐坐。
這漫天大雨的,去做什麼?玉姿卻一再堅持,我不敢抗拒,只好撐開傘隨她而去。一路風雨襲來,裙襬盡透,到底是什麼事,要冒雨宣見?
到了撫弦樓,姑姑果然不是叫我“來坐坐的”,她啓脣道:“最近,我耳根子一直不得清淨,時常有人來報告張家長李家短,我都一笑而過,不予追究。本來女孩多的地方,難免嚼舌根,可是今日竟有人來報,你私自談論教坊禁忌,惡意敗壞教坊聲譽,還私闖禁地久蕪館,這些大忌,你可知罪?”
我……我一時茫然,談論教坊禁忌的,何止我一人,爲什麼單單審問我?“姑姑,請您聽晚輩解釋……”
她擺擺手,說心中自有定論,叫我不必狡辯了,而後寫了一張條子,派人送去賬房,本月和下月,都無需發我的月俸。我悵然若失的走出大殿,心情跌至低谷。
私談教坊禁忌,莫非就是昨日在荷花池說的那些?當時,加上我總共有七人,是誰泄密,還將一切罪責歸於我?
纖迢必無此心機,她心寬體胖,每日除了吃就是睡,毫無城府;雯晶和雯麗對我極熱情,不像會出賣我的人;劉煬禾自己提起這些事,難道還能自己告自己?倒是紀吟環與岑海沁,是纖迢拉過來一起玩兒的,爲人如何完全不清楚。再說私闖久蕪館,我不過是誤闖進去,直到回清雅閣跟階簪提起,才知道那是久蕪館……
等一等,莫非是玉階?昨晚我們談過吳涵燕,而她又知我去久蕪館一事,會是她麼?可惜我一直那麼信任她,將她視作姐妹,她居然,背地告發我?
回到清雅閣,幾個人還是照樣服侍前後,並無異樣,我悄悄把玉簪拉進書房,告訴她姑姑罰了我,她眼睛瞪得老大,不可思議的驚呼:“怎麼會!”
我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別聲張,她眼珠一轉,壓低聲音說:“若咱屋裡有內奸,那麼玉階嫌疑最大!這幾日,她總是半夜三更溜出去,過好一陣子纔回來,我懷疑,她是偷溜出去報信的,本來她就隸屬於撫弦樓,去舊主面前回報您的情況,也說得通!”
是她!真是她!她居然揹着我,去通風報信!虧我待她那麼好,她卻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我氣得護身發抖,恨不能開誠佈公訓斥這個恩將仇報的丫頭!到了申時,侍女都去做晚膳,我獨自坐在桌前,一言不發的生悶氣。
須臾,玉階端來一盞螃蟹,笑言:“小姐快嚐嚐,這是今秋剛捕的螃蟹,十分肥美!”
我暗自鄙夷,玉階啊,你又何苦做這諂媚之事呢,你既不忠,留在清雅閣也無用!我一把將螃蟹摔在地上,痛斥道:“假惺惺!”
她愣了,眼神裡滿布驚恐疑惑,我頭也不擡,要她自己去阿姨面前請辭,清雅閣容不下這種虛情假意之人,這一場主僕情誼,到此結束。
“奴婢可以去請辭,但小姐必須給奴婢一個正當理由,否則,恕難從命。”她說。
“你自己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清楚,非要我抖出來才肯承認嘛!”
門外,響起一陣嬉笑,有人緩緩進門,笑問:“妹妹,你們這是幹嘛呢?”
是倚翠姐姐,她笑嘆:“妹妹,何苦大動肝火,不就是打翻了一碟菜嘛!”她扶起玉階,打發她們都出去,燈火下,問起緣由。
我滿腹委屈,將來龍去脈如實陳述,她略一思忖,淺笑妍澤,“妹妹,說你是個小孩,你還不信,僅憑一個小丫頭的一面之詞,就斷定玉階爲內奸,會不會太武斷?你仔細想想,你來往久蕪館的路上,豈會一個人沒碰見?”
那天我出去採風,滿腦子都是詩詞,可能遇見過人,但並未注意,所以沒印象。
“你沒注意別人,不代表別人沒注意你,或許有人躲在暗處,眼見你進了久蕪館卻不制止,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告發你!”
怎麼可能?我既非皇親國戚,跟蹤我何益?
倚翠撲哧一笑,“你還用是皇親國戚麼?單憑你一眼被阿姨相中,從此呼奴喚婢,就足以遭人妒恨了!”
是麼,我竟不知,姐妹們有這心思。難怪她們分成數派,有的對我橫眉冷對,全然把我當透明的,有的將我視作勁敵,眼神充斥敵意,還有的,陽奉陰違。
倚翠姐姐遞來一杯花茶,目向院外,“天氣陰晴不定,好似人心,難以捉摸。玉階雖然伺候過霍楚妍,但據我觀察,她低調內斂,不似淺薄張揚之人,說話做事,頗有分寸。家和萬事興,只有房裡和睦了,外人才無可趁之機!”
燭光下,倚翠的雙眸熠熠生輝,如一盞明燈,點亮漆黑的夜。
可惜後悔藥沒得吃,我只聽片面之詞就斷定玉階是內奸,的確太武斷了!
“知道就好,以後遇事切勿武斷,更不能聽一個小丫頭的話就認定,說不定,內奸正是玉簪,她怕身份敗露,就找一個人出來背鍋!”
夜幕下,我整夜不能眠,心疼玉階被冤枉,也恨自己耳根子軟。
但見廂房一片漆黑,不知階睡下沒有。倚翠姐姐蕙質蘭心,必不欺我,自我入坊,玉階事事爲我,何曾假意?不過有件事我實在想不起來,那天我誤闖久蕪館,究竟被誰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