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吟環和海沁那兒出來之後,阿姨賞賜的百兩黃金就分完了。七個人每人十四兩,還剩二兩,我可不打算私吞這二兩黃金,便準備擺一桌酒席宴請她們,這段日子,多虧了她們陪伴,日子纔不至於像不一潭死水。
前面就是青龍橋了,橋下流淌的,是洛城的母親河——洛河。
盛夏,河中水藻堆積,幾人站在船上,用網兜清理着淤泥水藻,一個個顛三倒四站不穩,十分滑稽。我不禁大笑起來,恰被他們聽到,他們紛紛吆喝,“喲,好漂亮的小妞,快下來玩兒啊!”
這起人,平時不許踏入後院,雖在千紅樓當差,卻不得見優伶樂伎,出言輕佻,真該教訓一下!我一激動,手中錦帕便飛了出去,我伸手要抓,卻已經來不及了,錦帕晃悠悠的隨風飄到橋下,落到其中一個後生臉上,我一驚懼,慌忙逃走,一直跑得聽不到他們叫聲了纔敢停下。
教坊素有重規,女子不得與男子擅自來往,若私相授受,當以刑罰論處。那塊錦帕,就當丟了吧,別叫人覺得我不守規矩!
“姐姐,您怎跑這兒來了!害我們好找!”吟環領着幾個女孩從樹林那端走來,手中還端着筆墨紙硯,“你們這是去哪兒?”
她抿嘴一笑,指着遠處的城牆,“古代宮女,將詩題在紅葉上,順着河流飄向宮外,即有機會邂逅有緣人,如今咱們背井離鄉,前途渺茫漂泊於世。是否也可以將心思題在紅葉上,順着河流飄出去,說不定也會被有心人撿到,成就一段佳話。”
我愕然一驚,沒想到姐妹們有這心思,與她們相識以來,只知她們愛說笑,愛聊家長裡短,誰知還有一顆萌動的春心,“萬一被阿姨發現,可就慘了……”我囁嚅着,不想參與其中,卻架不住姐妹的央求,隨她們來到僻靜的城牆邊流水口。
“出了這條河,即是人間!姐妹們,想不想邂逅有緣人?趕快行動起來吧!”雯晶喊得口號頗得人心,我們各自低頭去尋覓合適的楓葉,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容易擱淺,太小又寫不上字。
一炷香之後,我們各自有了譜,雯晶第一個拋出楓葉,卻因開頭不好被吟環搶了先,吟環的紅葉上題有:古人應憐紅葉薄,飄零入水覓知音。
海沁也不甘落後,拋出佳句:許願流入姻緣井,拾得紅葉另回詩。
劉煬禾將葉上的字吹了吹,以防墨跡被水打溼,她的詩是:妙齡少女不擇言,未守姿態求緣生。
雯晶的紅葉終於能入水了,她寫的是:神女未嫁身先亡,淚入黃土化爲芝。
雯麗淺笑嫣嫣,題有:昭君應恨不見帝,大漠孤雁任風吹。
輪到纖迢了,她朝我們喊道:“看我的怎麼樣!”
我們上前一瞧,間是:寶釧雖在破窯守,憶及平貴糙米香。
大家哄爲一笑,這算什麼?纖迢卻不爲所動,在她心裡,只要能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貧困潦倒又何妨!
可,戲文裡的寶釧真的幸福麼?薛平貴凱旋歸來後迎娶代戰公主爲妻,而原配寶釧在府宅住了十八天,就悽然離世了。苦守破窯數年,只爲最後這十八天,值得麼?旁邊的吟環開始催促,“柳姐姐,快把你寫的拿出來吧!”
我回過神,亮出自己的紅葉,她們湊過來,一起唸了出來,“獨在深閨望明月,寂寞宮花春亦冷。”
“好有詩意,真不愧是驀秋姐姐!”海沁讚道。
望着七片盈盈入水的紅葉,我不知不覺間陷入沉思。真的有人,會撿到我們的紅葉麼?他會怎麼想,會笑我們癡傻,還是讚我們有心?
“這首七言絕句還差一個標題,你們覺得,哪句詩好呢?”吟環問。
雯晶張口說:“用雯麗的呀,昭君出塞,大漠孤煙,最大氣了!”
海沁卻說最後一句點明主旨,當作爲題目,我看着雯麗期待的神情,支持把她的作爲題目,可惜海沁不從,依然用了“寂寞宮花春亦冷”這一句作爲此次紅葉題詩的標題。
但願撿到紅葉之人,不要將此事聲張出去,他若用心,就作詩回覆,互通消息,互相勉勵,做一對見字不見人的筆友,倘若無心,就置之一笑,千萬不要來教坊尋人,免得驚動上頭。
晚間,清雅閣的宴會廳燈火明亮,我與階簪墨進進出出的佈置酒席,忙得不亦樂乎。
吟環和海沁來得最早,忙前忙後幫着料理酒桌,到了戌時,其他人方來齊了,瞧她們光彩照人的妝容、精心搭配的服侍,倒是我,忙着準備酒菜,渾身上下都是煙火味兒。
不等我發言,劉煬禾就舉杯致敬,“姐妹們,我先敬大家一杯,此次製作賀禮,在座的各位都有份兒,我沒什麼可回報的,僅以這杯酒,敬各位的勞心勞力!”
不知何時,劉煬禾已將阿姨賞賜的那對金珠琵琶步搖插在了髮髻最高處,微微擺動搖搖晃晃,彷彿成了酒宴的主角,一顰一笑頗具得意之色。
纖迢喝酒上臉,才喝了幾杯,小臉就紅撲撲的,雯晶貪杯,跟喝水似的灌倒一片,姐妹們都是天生海量,四五杯杏花釀不在話下。
自與我結交之後,雯晶一行人就從青藍殿脫穎而出,此次被封賞,更是大出風頭。人們都說,她們是因巴結我才獲得與衆不同的待遇,更有人勸我小心提防,我卻把她們當做知己,從未怠慢過一分。
酒過三巡,院裡忽然響起一陣喧囂,楚妍姑姑提燈進來,問:“還沒散呢?”
我們趕緊起身問安,她擺擺手,“我巡視經過此地,見房裡還亮燈,就進來瞧瞧,此時已過三更,你們在商談什麼呢?”
“姑姑誤會了,柳小姐請我們來喝酒,只是姐妹們聊得開心,一時忘了時間,有勞姑姑關心,我們這就散了。”雯麗巧言解釋。
楚妍姑姑卻詭異的笑起來,“柳姑娘,你住着高宅大院,不用走夜路回家,姑娘們可就不同了,怎麼晚了你還把她們留在這兒陪你玩,考慮過她們的安危嗎?”
是。我急忙送她們出門,又把醉的不省人事的雯晶扶到自己的香檀木雕花大牀上去,熄燈準備就寢。
忽然,雯晶翻了個身,粲然一笑,“妹妹,快把你的壓箱底拿來我瞧瞧。”
我一怔,不知她還能醒來,給她披上被子,“快睡吧,時候不早了!”
她眨眨眼睛,略帶玩味兒似的說:“跟我裝什麼,快拿來讓我把玩一番!”
我不明就裡,不知她在說什麼,她卻一再堅持,非要我拿“壓箱底”給她看,那是什麼?我索性把箱子打開讓她自己找,她彎腰翻騰半天,也沒找到。
“怎麼會?每個人都有,偏偏你沒有,不是你故意藏起來,就是壓根沒分給你。”雯晶十分驚訝。
到底是什麼?我房裡的箱子,都是阿姨命人送來的,其中的東西,下人應該清點過的,怎會少了?
雯晶走到窗前,忽然笑了,“既少了,你明日就去跟阿姨要,在家時,我的箱底就有這個,這東西是辟邪的,妖魔鬼怪只要看到這個,就會自動避開,未出閣的女子多災多難,有它保佑纔會平安多福,不受妖邪侵害。”
哦……我似懂非懂,雯晶說的,應該是護身符之類的東西,阿姨日理萬機,偶然忘了也尋常。
清晨,一縷陽光透過碧色紗幔照進牀頭,我睜開眼,看到睡在一旁的雯晶。
昨晚,我睡得很熟,至今還昏昏沉沉的,這會兒,她睡得正香,被子卻踢去一大半,我起身爲她蓋被子,又被她嚇了一跳,“你幹嘛?”
我輕笑,“看你沒蓋被子,就給你蓋上,誰知你突然醒了!”
她扭頭看了看被子,復又躺下打了個哈欠,“我睡覺警覺着呢,不論誰動我一下,都能把我吵醒,對了妹妹,昨晚我喝多了,沒說奇怪的話吧?”
我淡淡一笑,昨晚她說了那麼多奇怪的話,我怎知她指的是哪一句,便吩咐下人準備早膳。
七月十五,是坊內姑娘探親的日子,一大早,大門口就聚集了一堆親屬,我雖沒親戚來探,但寄出去的家書也在此時回信,捧着叔父的信,如沐春風,即使相隔天涯海角,親情也不會因此而斷。而後我開始翻找從揚州寄來的信,可惜翻遍信箱,也沒一封是我的。自來千紅樓,我已寫了不下十封信與卿喬,卻無一例外石沉大海,卿喬會不會已經……
在賀家的時候,我曾寫過一封信與卿喬,如果那封信她收到了,或許會回信。我略一收拾,趕去賀家,叩響門,稷良小小的臉蛋從門裡探出來,“姐姐!”他驚呼,然後又有點猶豫的問:“你來幹什麼?”
我摸摸他的頭,回來看你們,不行麼?這時,華姨走出來,笑問:“驀秋,你今天怎麼有空回來,琴行不忙了?”
我訕訕笑笑,“今天功課結束得早,所以有空回來。”
她一聽,枯槁的臉上冒出一絲冷笑,“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什麼琴行師傅,都是假的!你現在是千紅樓的頭牌,驀秋,你爲什麼自甘墮落?”
你怎麼知道的……我驚慌失色,不知此事已傳到她的耳朵,她從哪聽來的,誰告訴她的!“華姨,千紅樓是歌舞之地,並非青樓賣笑,您一定要相信我!”
她甩開我的手,眼中淚光閃爍,“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穿金戴銀,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我淚眼婆娑,寧被人誤會,也不要將身世之謎宣之於口!
“奶奶,姐姐一定有苦衷,你別責怪她了!姐姐,你快走吧!”稷良拉住華姨,我不得已,慌忙逃出賀家,颯颯的晚風拂過我的臉龐,我用手一抹,抹到一臉淚。
“姐姐!”稷良從家跑出來,追上我說:“奶奶不懂你的苦衷,誤會姐姐,即使世界上的人都說姐姐是壞人,我也會站在姐姐這邊!前幾日家裡來了個姑娘,自稱是你妹妹,說你自甘墮落,在青樓賣笑,奶奶聽後十分傷心以致如此!你回去問問,那個姑娘是誰吧!”
“好。”我哽咽着回答,喉嚨一片酸楚。是誰,非要把祖孫二人牽扯進來,讓人誤以爲,我淪落風塵倚門賣笑?我折回去,讓稷良把那人畫下來,過了一會兒,稷良把人像從門縫裡傳出來,我來不及細看,趁着天沒黑匆匆踏上回去的路。
門前燈火闌珊,探親的所剩無幾。
我迫不及待從袖中掏出那幅畫,因爲墨跡未乾就捲了起來,畫卷上的人臉已模糊。
不過,穿得衣服,極像學徒的着裝,再加上圓圓的臉蛋,已經能將範圍縮小至數十人。我本是主子,不拘一格與學徒來往,誰知她們不但不心懷感激,反而在背地裡暗算於我,真叫人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