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掌櫃一直送到阮彥真上船,見人已看不見自己,才提起袍子蹬蹬幾步就上了埠頭的臺階,匆匆地就往致遠齋趕,一進門就直撩起門簾往後頭去。
“怎樣?”裡頭坐着的赫然還是那位華相公。
“小人見他甚爲抗拒被人認出,爲怕打草驚蛇,就一個字也沒提那件事情。”蔡掌櫃恭敬地立在他面前,“不過,小人已名正言順地問來了他的住處,不如徐徐圖之。”
“此事確實不易急躁,只是……”華相公讚許地點點頭,優雅地喝了口茶,俊眉淡淡一揚,“他們能進通寶銀莊存錢,想必除了我們家外,還去了別家賣了幾幅畫,未嘗就沒有其他人認出了他,而想先下手爲強。”
“可當年他不是放言,那東西將來是要留給女兒做嫁妝的嗎?”蔡掌櫃疑惑地道。
“如今她已解了婚約,若是其他人知道她的身份,你認爲會沒人動心思麼?”華相公斜睨了他一眼。
蔡掌櫃擔憂地道:“那可怎麼辦?那東西可不是用錢就能買來的。”
華相公默然喝茶,忽而將杯放下,長身而起:“看來我最好還是親自出馬,去一趟菩提寺。”說起來今天之事還真是湊巧,他本正打算出城去,卻無意中正好看見了阮氏父女上街,這才得以讓小廝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看來就是連老天也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何況上一回那女子的癡情目光如今想來還歷歷在目,他若是錯過了可就太辜負老天的一片厚愛了。
“公子是想……”蔡掌櫃話吃驚地擡眼看他,可才說了個頭,就自知失言地陡然截住,一派誠惶地垂了頭。
華相公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地徑直出了門。
……
錢塘門外,林蔭蔥然,高高的城牆下,是一條寬敞的石板路,路的另一邊,便是一長排的華美建築。
其中,既有寺廟道觀,也有私家園林,茶樓酒樓,靠南岸的那段更有鎮日熱鬧不已的瓦子,繁華幾乎不下於城內的御街。
菩提寺便是位於東岸靠北的前端。
比起佔地甚廣的靈隱寺來說,這位於鬧市的菩提寺的面積自不能和其相比,然而,因爲其廟宇就建立在內城和西湖之間,卻是佔據了靈隱所不能及的地利之便。而且,因爲面積小,細節處就難免更加煞費苦心,園中所植的也俱都是奇花異草,華麗精緻之餘又隱含山水自然。甚至,爲了吸引遊人的眼球,內外牆壁之上都繪製了不少關於菩提老祖的傳說故事。且其樓高雖不能和豐樂樓相比,可站在二樓之上,也能將四周青山碧湖都收入眼中,盡享清爽之愜意,也確實是一處風水寶地。
故此,幾乎整日裡都有絡繹不絕的遊人和香客前來遊玩或敬香,遠遠地就能讓人聞到那香火之氣。
阮綿綿不是虔誠的信徒,自然不是專程來參拜的,而是早聞這菩提寺的寺畫十分出名,專程來欣賞欣賞,積累素材的。
這幾日,石家並沒派人送來樹根,想必是有意讓她再多歇息幾天,可她既然決定要買房搬家還要開店,過段日子肯定是忙的不行,若不趁現在還有些空閒多學習學習,到時候難免就會拖延工期,若因此而誤了石家老太爺的壽誕就不太好了。
既名菩提,裡頭自然少不了應景的菩提樹。
進了寺中,阮綿綿便見兩株菩提分立殿前。中間大概相隔十多米,樹幹粗而直,樹冠萌萌如蓋,蓊鬱蔥蘢,葉兒幾乎片片鮮嫩碧綠,煞是喜人。
此時這兩株菩提前便有不少善男信女伏在地上,正自虔誠膜拜。
阮綿綿站在他們身後,雙手合什地拜了拜,就沿着寺壁細細地欣賞起那些壁畫來。有時候見了好的,就悄悄地晃動着手指,暗暗地臨摹那些瀟灑的線條,想象着若是把其做成雕刻,該怎麼下刀比較好。
專心致志之下,她自然不會去留意其他的遊客,更沒想到這個遊客居然就是那位長得像樂宇的華相公。
華相公在她側方站了一會,見她居然目不斜視根本就沒發現自己,眉頭不由微蹙了一下,不再站在原地等待,而是轉了個身走向菩提樹,並向後頭的兩個小廝投了個眼神。
兩小廝會意,一個立時快步走開,站到菩提樹的另一邊,那角度正好既能讓華相公看見,又能看見阮綿綿。
另一個則走到他旁邊來,故意詢問:“真是奇怪,公子,這些人怎麼對兩棵樹拜的這麼起勁啊?”
華相公負手而立,身子側對着阮綿綿,頭微微向上仰望,聲音清朗地娓娓而道:“那是因爲傳說中,佛陀是在菩提樹下得道的,得道後又在菩提樹下踱步七日,並曾對弟子言:世間有三種器物應受禮拜,那邊是佛骨舍利,佛像和菩提樹,故而又有見菩提如見佛之說。”
小廝點點頭:“我明白了,難怪大家都如此尊敬呢?不過這菩提的名字聽起來好像怪怪的?”
華相公不着痕跡地瞟了對面的小廝,見他微微搖頭,表示阮綿綿還是沒有注意到自己,便有意地將聲音加大了一分。
“這菩提樹和佛教本皆非中土所有,而是從遙遠的天竺傳入的,原名爲‘畢鉢羅樹’,因佛陀在其樹下豁然開悟,頓悟真理,達到超凡脫俗境界,故而此樹又名覺悟樹、智慧樹。這兩株菩提據說便是一位曾西去天竺取經的高僧親自帶回來載種在此的,和這菩提寺一般,如今都已經有百餘年了。”
“原來是這樣,公子,你懂得可真多。”
華相公笑笑,見對面小廝還沒表示,神情更是不悅,忽見他做了個手勢,立時朗笑了一聲,轉身就往正殿走去,一邊大步上臺階一邊清吟:“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連番刻意之後,已看完左側壁畫,正準備進殿看看的阮綿綿終於如人所願地發現了這個存在,果然當場呆立。
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本來以爲已經遺忘的記憶又浮了上來,一時間幾乎又想衝動地追上去,最後地問他一回,是否他真的不是她所認識的樂宇。
只是,看着那身流光隱隱的錦衣,想到那西湖之上他的冷漠,再三掙扎下,終究只是閉上了眼睛仰天吐了口氣,就毅然地轉身往外走去。
這一幕頓時讓一直暗中盯着她的小廝預料不及,忙低聲地對正在參拜佛像的華相公道:“公子,她走了。”
走了?華相公豁然而起,轉身正好看見阮綿綿低垂着頭,幾乎是逃之不及似地穿過兩株菩提,直往寺外跑去,臉色徹底地難看下來:“她沒看見我?”
小廝垂頭,不敢正視他,弱弱地道:“看見了,還呆了呆,好像是要過來的樣子,可突然就轉身跑了。”
想到那日湖上她那絕望傷心的樣子,華相公的眼睛微微地眯了眯,用力一拂袖,一言不發地追了上去。
……
阮綿綿一口氣跑出了菩提寺,沿着湖濱一直向前,直到雙腿痠軟,才扶着一株垂柳彎着腰不住地喘息。
等到呼吸平復之後,才察覺到腳底又開始隱隱作疼,整個人也好像格外的疲憊。閉了閉眼,也不管身邊都是來來往往的遊人,就隨便找了一處坐了下來,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心事就像這片正被無數舟舫劃破的水面一般,反覆地盪漾着。
是,在那日偶遇卻遭到無情打擊之後,她就已在掙扎中明白,不管她再怎麼不捨再怎麼希望能重回自己的時代,都已經沒法改變她成了阮綿綿這個事實了。所以,一夜長覺之後,她纔會在潛意識中強迫自己再也不要去想那個人,纔會認命地再也沒有起過要再去問他一遍的念頭。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老天爺還要安排她接二連三地再遇到他?
上一次,他忽然出現在左家橋,這一次,他又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那接下來?難道說他還真的有可能是樂宇,只不過是因爲某種原因想不起過往來,老天爺這才一再地安排他們遇見麼?
這個念頭一在心裡產生,就像紮了根似地,趕也趕不走,轉的她越發心煩意亂。有心想要再回頭去問他一次,到底是不是樂宇,可想起他那完全像看陌生人似地眼神,可看似冷靜之中所流露出的隱隱厭惡,心就拔涼拔涼了起來。
在他的眼裡,自己不啻於是個瘋子吧?就算再去,也不過是徒增失望,自討沒趣而已。
可一次是意外,兩次是巧合,他要真不是樂宇,加上這一次,她都已經是第四次看到他了,杭州府上百萬人呢,這種機率未免也太高了,難道就不值得再冒一次險麼?
阮綿綿衝動地豁然站起,可站起之後,她又猶豫了
且不說都過了這麼一會了,還不知道人還在不在菩提寺,就算在,她真有把握不讓他繼續誤會自己是瘋子麼?
阮綿綿咬着脣遲疑着,眼前的遊人和船隻,也不知道來來回回了多少批,一顆心卻仍然安定不下來,反而像每想一次胸口就會發酵出一股鬱氣,漲堵着胸口似地,不開一個洞就無法發泄出來一般。
啊啊啊煩煩煩索性回家睡大覺算了希望這次睡上一覺後,也能和以前那樣豁達一些。
終於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阮綿綿便長長地吐了口氣,準備離開湖濱,去城牆下的街上僱頂轎子。卻不料纔沒走幾步,對面就呼啦啦地衝過來一羣小孩,還沒來得及躲避,就被他們撞倒在地,不但小屁屁頓時跌的個結結實實,左手手肘還因急撐了一下地面,而手腕一陣劇痛。
“這些是誰家的孩子,怎麼這樣魯莽,撞了人也不停下。這位小娘子,你還好吧?”一隻白淨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扶起。
“還好,謝謝”阮綿綿忍着痛站了起來,下意識地看向這個好心人。
只一看,她就徹底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