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含煙趕回宮中。在德公公的引領下來到皇帝的寢宮,剛到外面就見到御醫們魚貫而出,個個臉色神情凝重,慕含煙心裡陡的一涼,她倉皇上前拉住一個御醫的衣袖顫聲問道:“御醫,父皇的病怎麼樣了?”
那名御醫沉重的掃了她一眼,然後道:“長公主殿下,您還是進去陪陪皇上吧。”說完不顧慕含煙蒼白的臉色,跟着其他御醫一起退出寢殿,慕含煙在路上想過千萬次,她想這是皇帝要騙她回宮玩的把戲,她想這是老天開的玩笑,她想這一定都不是真的,等她回到宮裡,就會見到皇帝和善的向她招手,可是這僅僅是她想而已,皇帝真的病重了。
“長公主殿下,您還是快進去吧,皇上一直都在等您。”德公公站在她右側,看着她如死灰般的臉色,他略微動容。
慕含煙在這一瞬間覺得天地都爲之變色。她的父皇,雖然一直以來都未曾真正的關心過他,可是知道他即將死去,她的心還是像被什麼挖空了一般彷徨難受,努力沉澱好自己的情緒,慕含煙才舉步向殿內走去,剛走到門邊就聽見裡面傳來的哭泣聲,這聲音還不只一個人,大家就好像要比誰哭得更大聲一樣,都哭得驚天動地。
慕含煙皺皺眉頭,雖然她難過,可是她卻不想在人前失態,她穩了穩心神,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巨大的龍牀前,近來才發現地上跪着十幾個女人,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但卻哭得無比慘烈,慕含煙知道這些人都是皇帝的妃子,父皇都還沒事,她們就急着來哭喪了,真是忍無可忍。
德公公已經快步走到龍榻旁,他在皇帝耳邊輕語了幾句,就見皇帝掙扎着坐起來,目光如炬的嚮慕含煙射來,跪了一地的妃子見到皇帝坐了起來,以爲這是最後的迴光返照,嚇得都噤了聲。皇帝只有三個兒女,這些人沒有子女依仗,皇帝一死,除了陪葬就只有去感業寺削髮爲尼,所以有一人大着膽子向皇帝連叩三個頭,顫着聲音道:“陛下,求您看在臣妾盡心盡力侍候您的份兒上恩赦臣妾吧,臣妾還年輕,不想死也不想削髮爲尼。”
有一人開了頭,其他人彷彿都找到突破口,個個磕頭求饒,皇帝眼中冒火的看着這些平常都極力邀寵的妃子們,他捏緊拳頭,大吼道:“都給朕滾下去,誰再待在這裡,朕讓她去黃泉打頭陣。”說完劇烈咳嗽起來。
皇帝冰寒的聲音嚇得下面的妃子渾身一顫,她們不敢再逗留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向殿門跑去,生怕跑慢了一步就會被皇帝賜死,金鳳公主坐在皇帝身旁,眼見皇帝咳得似乎要將心啊肺都吐出來,她連忙拍着皇帝的背。勸道:“父皇,您別跟那羣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計較,當心您的身子,御醫說過您不能再激動了。”
皇帝邊咳邊欣慰的看着金鳳,這一刻他發現他的女兒已經長大了,不再像往常一樣不懂事,可他想不咳卻咳得更劇烈,慕含煙連忙奔過去,手還沒碰到龍榻,就被金鳳一揮手擋開了,慕含煙錯愕的看着她,但此時她卻顧不得跟她計較,撲到牀邊跪下道:“父皇,您千萬要保重龍體。”
皇帝咳得眼淚鼻涕直流,卻怎麼也控制不住,最後又劇烈咳了幾回才緩過氣來,他虛弱的向後倒去,手上的白絹也飄落在慕含煙腳邊,慕含煙怔了一下,然後顫頭手指拾起那塊白絹,上面猩紅的血色刺紅了她的眼,她眼淚迅速奔涌而出,但又怕皇帝看出什麼,她連忙將淚逼回了眼眶。
“父皇老了,唉。”皇帝惆悵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慕含煙擡頭望去,透過淚眼看着皇帝一夕間蒼老的容顏,她心裡一酸,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的滑落下來。
“父皇。您怎麼會老,您是天子,要活萬萬歲的,現在只不過是生個小病,明天就會好的,父皇別憂心。”金鳳連忙接過去,看着皇帝這樣,她雖然很想放聲大哭,可是她卻不能當着父皇的面哭出來,只能故作輕鬆的勸着皇帝。
“朕的身體朕自己最清楚,鳳兒,父皇最遺憾的是在有生之年不能看着你披上嫁衣嫁出去,但朕已經爲你挑選了最好的夫家,以後你嫁過去不要任性,凡事要懂得讓人三分,知道嗎?”皇帝慈愛的看着金鳳,早在他病發第一日他就已經將後事安排好,他想他的決定會是最正確的。
“不,父皇,我不嫁,我要一輩子都陪在父皇身邊,父皇,您別說喪氣話。您明天就會好起來的。”金鳳任性的道,她不要父皇死,父皇怎麼能棄她於不顧,而且她也不想嫁人,她心裡已經有了想嫁的人。
皇帝慈愛的撫摸着她的頭,側頭看着跪在地上安靜的慕含煙,他伸出手去想要握着她的手,可是平常很容易辦到的事,現在卻千難萬難,慕含煙意識到皇帝的意思,連忙傾身向前拉住皇帝的手。哭道:“父皇,您一定會沒事的,老天只是跟您開玩笑,您一定會好起來。”
“好孩子,朕知道你的心意,但是天命難違,快起來,羽兒啊,朕一直虧欠了頗多,你有什麼心願告訴朕,朕會成全你的。”或許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皇帝突然對慕含煙示好讓慕含煙錯愕不已,但是她很快就回過神來,搖頭道:“父皇,兒臣唯一的心願就是您快快好起來,只要能讓您好起來,讓兒臣做什麼兒臣都願意。”
皇帝的目光閃了閃,這個女兒他虧欠得太多,可是爲了鳳兒的幸福,他卻註定要更加虧欠她,他轉過頭去拍了拍金鳳的手,道:“鳳兒,父皇突然想吃梅花糕,你卻幫父皇準備一份端來吧。”
金鳳知道皇帝是故意支開她,她不依的道:“父皇,我讓德公公去端,我要陪在父皇身邊寸步不離。”
皇帝見狀板起臉道:“難道父皇想吃你親手端來的糕點都吃不到麼,算朕白疼了你這麼多年。”金鳳瞧皇帝發怒,只得站起來跺跺腳,瞪了一眼慕含煙,然後快速的向門邊走去。待腳步聲遠去,皇帝才拉起慕含煙,“羽兒,來,坐朕身邊來。”
慕含煙有些受寵若驚,但仍是依言坐到皇帝身邊去,皇帝蒼老深邃的眸子在慕含煙臉上巡視了一圈。然後淡淡的道:“羽兒,朕大限將至,但你與鳳淵國的婚事不能再拖,朕已經跟鳳淵的皇帝商量過了,再過三天就是吉日,到時就讓你們大婚,也算是爲朕沖沖喜。”
慕含煙突然聞皇帝提起這事,心裡就一直打“突”,她還在心裡期望皇帝會說取消這樁婚事,可是聽到後面說三天就是吉日,她整顆心就直墜入深淵,她難以置信的看着皇帝,顫聲道:“父皇,兒臣…兒臣不想嫁。”
“胡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鳳淵皇帝已經來金臨將近兩個月了,他們的誠意朕看在眼裡,也知道你嫁過去他絕不會虧待於你,朕若死了,你們的婚事就會再拖三年,朕不想因自己而耽誤你們。”皇帝明着好似處處都爲慕含煙考慮,可是他心裡怎麼想的,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父皇,兒臣已經嫁過人了,兒臣也有過夫婿了,如果父皇真是爲我好,就請不要逼兒臣改嫁,古語有云烈女不侍二夫,父皇這樣做是要逼死兒臣嗎?”慕含煙只覺得手腳冰冷,她還在打算爲她與雲灝桀的未來做努力,可沒想到皇帝早已經將主意打到她頭上,他或許知道自己一死,景公子就不會逼自己嫁人,所以想在他死之前親眼看到她嫁出去,如此也好安心,可是他爲什麼要算計得這麼精,金臨國已經強大到再不懼任何國家的勢力,爲什麼他還要逼自己嫁去別國。
“羽兒。”皇帝沉聲喝道,目光逼視着慕含煙,瞧她倔強的樣子,他知道如果來硬的,她一定不會答應的,所以軟下聲音道:“羽兒,你就算爲朕沖沖喜也不行麼,朕不想死,朕是天子,理應活上萬萬歲。”
慕含煙站起身來直直的跪在地上,然後向皇帝磕了三個響頭,再擡起頭來時,她已經淚流滿面,爲自己也爲雲灝桀,爲什麼他們的感情要走得這般難,好不容易看見希望在前方,可是總會冒出一些意外之事將他們拉得天遠地遠,“父皇,兒臣求您,兒臣不想嫁到鳳淵去。”
皇帝看着慕含煙可憐的模樣,心一軟,但隨即想到金鳳,他又硬下心腸,“羽兒,你就算不爲朕,也想想雲家慕家幾條人命,難道你寧願因爲你的自私讓他們死於非命?”皇帝這樣做已經打算與慕含煙撕破臉,如果慕含煙不嫁,那麼他死後就會有很多的變數,到時直接影響到金鳳,他不能讓金鳳受到半點傷害。
慕含煙絕望的看着皇帝,他是在威逼她,如果她不答應他就會拿雲家慕家那些無辜的生命開刀,可是爲什麼,他爲什麼要這樣做?“父皇,您還當兒臣是您的孩子嗎?您爲什麼執意要逼我?”
“羽兒,朕是爲你好,你生下來就註定是皇后的命,朕不能逆天而行。”皇帝試圖以慈愛的目光看着慕含煙,可是看到慕含煙絕望且帶着控訴的眸光時,他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想不出來,只能拿天意說事。
慕含煙透過迷濛的淚眼看着端坐在牀上的皇帝,他明明還是充滿威嚴,明明還是那樣的高高在上,可這一刻在她心裡,他的形象卻漸漸崩塌,他不喜歡自己不寵愛自己也罷,可是爲何要對自己這麼狠絕,她一直以爲皇帝找她回去,至少有那麼一點是因爲覺得虧欠了她,可現在,她知道了,不是他虧欠了她,而是她虧欠了他。
慕含煙狼狽的自地上爬起來,她心碎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是我太天真,是我太傻,竟然會覺得您是真心疼愛我,在您心中,我只不過是一顆卑微的棋子吧,若不是有與鳳淵國的婚事,您大概連一眼都不想瞧我,我還妄想着您至少有那麼一絲的愧疚。”慕含煙每說一句眼淚就成線的往下掉,她只哭這一次,以後再也不爲皇宮裡的任何一個傷心。
皇帝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被慕含煙這樣指着鼻子叫囂他還是第一次,臉面上有些掛不住,他喝道:“羽兒,難道慕家兩老教育你的就是對長輩說話如此不尊敬麼,朕倒是想瞧瞧是什麼人教育出你這種目無尊長的性子來。”
慕含煙憤怒的瞪着皇帝,她道:“爹孃教導我知恩圖報,可是您卻從未給過我恩情,除了給了我一條賤命,便什麼也沒有,在宮外,爲了長公主這個身份,我連遭刺殺,好幾次都險些死在刺客的刀下,可我回了宮您問過什麼嗎?您只當什麼也沒發生,我早已說過自己有夫婿,可是您又是否爲我考慮過,就是在剛纔,我不過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您就又是威脅又是指責,我目無尊長?是,因爲您在我心中從來都不值得尊敬,我希望您只是一個路人甲,哪怕是擦肩而過,我都不願意。”慕含煙是真的被激怒了,所以說話也口不擇言,反正她怎麼都要嫁去鳳淵,不如將心裡的話一吐爲快。
皇帝也被氣慘了,他瞪着慕含煙,一字一句的道:“金羽,你放肆,既然在你心中朕是這樣的人,那麼朕不妨告訴你,你三日後不嫁也得嫁,就是將你綁着嫁出去,朕也要看着你從皇宮裡嫁出去。”
慕含煙真想衝上去抓花那張討人厭的臉,憑什麼?他憑什麼替她決定一切,“請便,如果您堅持讓我嫁,那麼我告訴您,嫁出去的只不過是一具屍體。”慕含煙絕決的說完,轉身大步走出去,她恨死他了,恨不得他馬上就死。
慕含煙剛走,皇帝就劇烈咳嗽起來,他沒想到慕含煙如此烈性,但就算是一具屍體,他也要讓她冠上鳳淵皇后的身份,想到這裡,他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手伸向旁邊的一根金繩上,一拉金鈴就叮叮噹噹的響起來。
片刻德公公就急匆匆的奔起來,看到皇帝已經下牀站起來,他連忙道:“皇上,您龍體還未康復,怎麼就下牀了,回牀上躺着吧,要不待會兒見了風,您又該咳嗽了。”
德公公的話剛說完,皇帝就應聲咳起來,德公公臉一白,連忙上前去拍撫着皇帝的背,過了好一會兒,皇帝的咳嗽聲才漸漸的小了,他看着窗外嘆息的道:“難道真是朕做錯了?朕只是想給鳳兒更好的未來,只有他無人能給得起。”只有他的癡情才配得上鳳兒,只有他的能力才配得上鳳兒。
德公公聽不懂皇帝的話,但結合先前他在門外聽到皇帝與慕含煙爭吵的片段,他大概也猜到些事情,便在皇帝身邊侍候的人,什麼時候該裝糊塗,什麼時候該聰明,他卻是知道的,“皇上,您怎麼會有做錯事的時候呢?就算錯也是他們不懂事。”
皇帝卻似沒有聽到,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可是不管他怎麼想,他都認爲自己沒錯,“小德子,這兩天多派兩個武功高強的侍衛到朝華宮,密切注意金羽的動作,大婚前,不得出任何意外,若有必要,給她吃下軟骨散也行。”皇帝是鐵了心要讓慕含煙嫁去鳳淵。
德公公聽了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他悽悽哀哀的道:“皇上,這樣做對長公主是不是太殘忍了?”
皇帝聞言猛然回過頭來瞪着德公公,嚇得德公公連忙跪倒在地,一迭聲的道:“奴才知道怎麼做了,奴才知道怎麼做了。”
“知道就好,對了,此事不得告訴任何人,包括小汪子。”皇帝疲憊的轉開頭,小汪子跟雲灝桀的感情他是知道的,如果讓他知道鐵定壞事,這件事他不允許有絲毫差錯。
“是,奴才遵旨。”德公公滿頭冷汗的應道,然後站起來扶着皇帝重新躺回龍榻,此時金鳳已經端着梅花糕回來了,一進門就看到皇帝剛躺在牀上,她喚道:“父皇,您累了嗎?要不要吃點梅花糕再睡,這是御廚剛做出來的,很新鮮很可口的哦。”
皇帝側頭看着金鳳乖巧的模樣,他欣慰的笑了笑,“不用了,父皇要睡一會兒,你也累了半天了,回去休息吧。”
“哦。”金鳳臉上的神色突然一黯,低頭掃了一眼手上的梅花糕,她向龍榻走來,將盤子放在矮几上,然後道:“父皇,那我將梅花糕放到矮几上,如果你餓醒了伸手就能勾得着,我晚上再過來看你。”說完站起來一步三回頭的向殿門走去。
皇帝看着金鳳依依不捨的模樣,伸出手揮了揮,見她終於走出了大殿,他才轉回頭瞪着明黃的帳頂,只要將金鳳的事安頓好,他就算是死,亦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