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辰書的話讓高辰復無比困惑。
高辰書是什麼樣的人,高辰復不是不清楚的。雖然這個弟弟不是一母同胞,但也是他自小看着長大的。
他自小就熟讀四書五經,年紀輕輕頗有才子之名。雖然蘭陵侯爺更喜歡兒子舞刀弄槍,做個沙場英雄,但習文求穩,在朝堂上有一立足之地,對就此發展下去的高辰書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所以蘭陵侯爺其實還是十分看重這個兒子的,乃至於伴駕清風園時,蘭陵侯爺也帶着高辰書前去圍獵,讓高辰書能夠在宣德帝面前多幾分露臉的機會。
只是沒想到高辰書竟然會在伴駕圍獵中遭受這般重創。
細數這些年高辰書的所作所爲,如此心靈剔透的一個男孩兒,又怎麼可能“罪孽多”呢?
高辰書這番話中必然有別的隱情。
高辰復抿脣道:“辰書,你不要說傻話。侯爺現在是因你這行爲而盛怒,那也是完全出自於對你這樣作爲的不理解。功勳貴族之中,還從未出過像你這般應是要剃度出家之人。”
高辰復坐了下來,凝視着高辰書道:“你若有什麼心結,說出來,讓大哥幫你分析分析。”
高辰書靜靜地看了高辰復一會兒,忽然笑了一聲,道:“大哥,你這樣挺好的。”
“什麼?”
高辰復覺得自己沒怎麼聽明白。
高辰書輕聲道:“我說,大哥你這樣挺好的。有妻,有兒女,身體健康仕途順暢。”
高辰復皺着眉頭望着高辰書。
“辰書,你……”
“大哥,不用再勸了。”高辰書微微一笑:“任誰來勸。我都不會動搖的。出家或許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對我而言,是最理想的出路。”
“究竟是爲什麼,讓你一定要出家?”高辰復緊鎖眉頭,低聲問道:“你說是因爲你身上罪孽多,想要出家誦佛唸經贖罪。可我這個大哥看着你從呱呱墜地到現在這般大。從沒有覺得你做過什麼事,竟是需要你去出家贖罪的。”
“大哥看不到,並不代表罪孽不存在。”
高辰書輕聲道:“有的人,從出生起就是一種罪惡。”
高辰復聽得這話,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同樣意思的話,他似乎在哪兒聽到過。
是了,宣德帝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當時他意有所指,說的似乎是他,高彤絲還有那個出生便夭折的弟弟。
高辰復抿緊脣:“辰書。侯爺嘴上放狠話,讓你要出家便去出家,但他一定不會讓你出家的。這個現實,你需要認得清楚。”
高辰復站起身道:“你再好好想想。你口中所謂的罪惡,是不是你犯的罪,導致的惡。如果不是,那你現在的所作所爲更像是一個笑話。到頭來,終究只會是一場鬧劇罷了。”
高辰復轉身走了兩步。高辰書在他身後說道:“大哥,我要出家。是認真的。”
高辰書輕聲道:“父親可以剝奪我出家的自由,但他沒有勒令讓我繼續活着的權力。我不能決定其他,但至少能決定這條命,是否還有繼續的下去的必要。”
高辰復霍然轉頭,但高辰書已經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開始誦唸起了經文。
高辰復心裡微涼,剋制着怒意說道:“現在你大嫂家出了變故,你的事情我暫且顧及不上。你若還有兩分良心,就不要在這個時候同我添亂。”
高辰書對他說的話毫無迴應。
高辰復還待說什麼,趙前卻扣着刀柄上前附耳道:“將軍。宮中密旨。”
高辰復心裡一驚,頓時看向趙前。
趙前微微點頭。
高辰復抿了抿脣,看向高辰書道:“我還有些事,先走了。我說的話,你再考慮考慮。”
高辰復步履匆匆地離開了高辰書的院子,一邊低聲詢問趙前道:“密旨在哪兒?”
趙前捧上封好火漆的細竹筒,高辰復回到一水居,用火將蠟融掉了,取出了裡面的黃紙。
密旨上的內容,是讓高辰復帶鄔八月去大理寺,與鄔國樑“秘密”會面。
接到這麼一條旨意,高辰復有些莫名所以。
他將黃紙也拿給鄔八月看了,並在鄔八月看完之後,便將黃紙拿去燒掉。
鄔八月雙手緊握在一起,沉吟片刻後道:“皇上不會無緣無故讓祖父見我。我覺得……皇上是已經私底下見過祖父了。”
高辰復點頭道:“我也是這般推測。”
他看向鄔八月,略有些爲難地道:“你願意去見他嗎?”
鄔八月很想說自己不願意,但是……
“還是去見見吧。”鄔八月微微低頭說道:“皇上若是見過他,也也就會知道鄔家爲什麼會飛來橫禍了。雖然祖母已經不在了,但我還是想代替祖母問一句……祖父他……可有後悔。”
高辰復輕輕點頭,朝鄔八月走了過去,將她溫柔地擁入懷裡。
“不用怕。”高辰複道:“我一直都在。”
一切有宣德帝讓人安排,高辰復和鄔八月進入大理寺十分順利。
他們在地牢中見到的鄔國樑並沒有披頭散髮,瞧着狼狽不堪。一身囚服穿在他身上,反而顯得他更有些文人挺直不羈的風骨。
高辰復漠然地看着他。
他知道,鄔國樑是難逃一死了。
靜和長公主的死,始作俑者是姜太后,其實並非是鄔國樑授意。
雖然鄔國樑也逃脫不了干係,但高辰復對他卻並沒有太重的恨意。
該得到懲罰的人,懲罰即便遲到,但終究會來。
高辰復輕輕捏了捏鄔八月的手。
侍衛打開了牢門,鐐銬唰啦啦的聲音引得鄔國樑轉身望了過來。
“進吧。”
侍衛朝牢房中揚了揚下顎,鄔八月遲疑了一下,方纔拎着裙角走了進去。
高辰復也隨之走了進去,靜立在一邊,並不出聲。
“來了?”
鄔國樑對鄔八月笑了笑,自己坐回到了牢房中凸起的那一塊石牀上:“地方雖然簡陋,但也不是無處落腳。坐吧。”
鄔八月退到一邊,猶豫了一下方纔坐了下來。
“皇上的確沒食言,真的讓你來見我了。”
鄔國樑微微一笑,稍側着身子望着鄔八月:“最近過得怎麼樣?”
“不好。”
鄔八月從進牢門起就未曾叫過鄔國樑一聲“祖父”,對鄔國樑的問話答得也十分不友好。
鄔國樑卻似乎並不在意。
他笑了笑,像一個包容晚輩的長者。
鄔八月瞧着他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心裡越發憤怒。
“拜您所賜,鄔家纔會有今天。”鄔八月道:“您就沒有一點兒愧疚之心嗎?”
鄔八月的詰問來得這般直白,鄔國樑卻好像是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他點點頭:“是,愧疚。”
“您真的愧疚?”鄔八月輕嘲道:“我怎麼沒有看出來。”
“心裡愧疚,不用放在臉上。”
鄔國樑微微一笑,頓了頓說道:“八月,你放心好了。鄔家不會有事。皇上雖然是秋後算賬,但仍舊是一言九鼎。他答應了不會動鄔家,就一定不會動鄔家。”
鄔國樑道:“所以,你也不用做別的事情,免得徒讓皇上多心。”
鄔八月不知道鄔國樑和宣德帝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聽鄔國樑說鄔家不會有事,她自然是鬆了一口氣。
“能這樣那當然最好。”
鄔八月站起身,道:“如果沒有別的事,那我們就回去了。”
鄔八月朝前走了兩步。
“等等。”
鄔國樑喚住她:“我還有話要說。”
鄔八月便站定,也懶得回頭。
“八月。”鄔國樑道:“一直以來,祖父都誤會了你。”
鄔國樑頓了頓,見鄔八月沒什麼反應,方纔繼續說道:“當初你說姜太后陷害與你,祖父沒有相信……今日,祖父同你道一句抱歉。”
隔了那麼久,鄔國樑終於知道她並非是滿口謊言。
可鄔八月心裡卻沒有那種驟然輕鬆,彷彿渾身的壓力全都都釋放掉的感覺。
或許她對鄔國樑對她的“錯看”已經習慣了,也早就不期待鄔國樑會認識到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他的抱歉對她來說,連最起碼的安慰都算不上。
“您不用和我說抱歉。”鄔八月道:“從始至終您最對不起的人,不是我。”
鄔八月緩緩轉過身,直視着鄔國樑道:“枉您讀了那麼多書,做過帝師,擔任過主考,卻連做人最起碼的準則都沒能遵守。您最對不起的人,是祖母。您要說抱歉賠罪的話,也該對着天上的祖母說。”
鄔國樑抿了抿脣,半晌後輕嘆一聲:“八月,情之所感,祖父也是……無可奈何。”
“是嗎?”
鄔八月輕飄一笑,緩緩搖頭:“不是的,您認爲這樣的感情冒天下之大不韙,是以驚天動地可歌可泣,但事實上,您的所作所爲,無恥下流到了極點。那不叫感情,那叫自私。”
鄔八月反問鄔國樑:“如今事情敗露,您知道了姜太后的真正面目,您還覺得那份感情在嗎?”
鄔國樑沉默不語。
鄔八月轉身走向高辰復,輕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