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巴掌打得人眼冒金星,臉頰火辣辣痛起來,連帶着耳朵裡也嗡嗡作響。明妝一時懵了,只看見老太太脣開脣合,表情不善。
邊上的趙嬤嬤見狀,頓時火冒三丈,推了易老夫人一個趔趄,高聲道:“老太太怎麼如此不講理?大清早的,你打我們小娘子做什麼,小娘子哪裡不孝敬你了,好吃好喝供着你,結果聽人一挑唆,就這樣對我們小娘子,老太太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柏嬤嬤也沒想到易老夫人會是這樣反應,雖說她對明娘子積怨已久,但也不能逮住一個機會就發作。單憑這麼一句話,怎麼看都沒有動手的道理,自己在邊上站着,竟有些無從勸起。
趙嬤嬤的不恭順,惹得易老夫人勃然大怒,“你竟敢推我,反了天了!”
趙嬤嬤道:“老夫人自己身不正,就不要指望別人敬重你。我是袁家的陪房,吃的是小娘子的俸祿,和老太太沒有半點牽扯。老太太要是在這裡撒潑,那可要小心些了,推你是看在故去郎主的面子,若是不看郎主情面,今日就把你按在地上暴捶一頓,才能殺了我的癢,解了我的恨!”說罷回身抱住明妝,上下仔細查看,“小娘子怎麼樣?她打你,你做什麼不躲開呀,白捱了一下子,值個什麼!”
明妝受了委屈,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嗚咽着說:“嬤嬤,我爹爹都不曾打過我。”
“知道知道……”趙嬤嬤心疼地安撫,“只當是遇見了鬼,誰讓她是你的長輩。”一面回頭狠狠咒罵,“壞事做得多了,總有一日要遭報應的。老太太年紀不小了,仔細將來閻王殿中算賬,看你怎麼對得起仙遊的郎主和大娘子。”
易老夫人逞一時之快,腦子沒跟上手,其實打過之後也有些後悔。但轉念一想,她是孫輩,孫輩忤逆長輩,讓她長點教訓是應該的,若不是她有意鬧出這樣的局面,何至於讓自己如此尷尬,要聽那不三不四的唐大娘子的閒話。既然人是她招來的,掛落自然也應該由她吃,自己這滿肚子的火,不朝她發朝誰發?沒眼色的婆子竟還叫囂起來,這是在易園,要換了在老宅,非把這老娼婦綁起來,痛打二十板子不可。
“你還有臉提你爹爹?”易老夫人喝道,“他們要是知道你想盡辦法捉弄長輩,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明妝心裡憤懣,推開趙嬤嬤道:“祖母把話說清楚,我幾時捉弄長輩了?縱是把園子賣了,也沒讓祖母露宿街頭,祖母還有什麼不滿?”
易老夫人哼笑,“賣園子,你且看看你做的是不是人事吧,你爹孃費心建起來的房產就這麼被你賣了,你這不肖子孫,還好意思拿這個來說嘴。”明妝氣涌如山,憋了半天道:“這就要問問祖母了,要不是祖母,我何至於賣這個園子!我痛失爹孃,祖母不可憐我就罷了,還在我心上捅刀子。祖母這麼不顧念我,那日後遇上什麼事,我是絕不會過問祖母的了,祖母可不要怪我。”
“阿彌陀佛,說得比唱得好聽。”易老夫人鄙棄道,“我前兩日找你說情,你幫我半分了嗎?這會兒拿話來堵我的嘴,倒鬧得全是我的不是,你小小年紀這麼深的算計,難道都是你母親教的嗎?”
說着說着,話又牽扯到了明妝的母親身上,明妝愈發惱火,操起一個杯盞就砸在地上,”不許你詆譭我阿孃!“
哐地一聲,精瓷碎了滿地,易老夫人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罵,明妝就哭着跑出去了。
邊上的女使婆子那眼神,恨不得活吃了她似的,易老夫人卻像只鬥勝的公雞,昂着腦袋說:“這丫頭,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竟朝我發起火來!”
一旁的柏嬤嬤莫可奈何,嘆息着說:“老太太,咱們回西邊去吧。看這時辰,慶公爺恐怕就要回來了,回頭兩下里碰上了,又要鬧個沒臉。”
說起慶國公,易老夫人見識過了他上回的手段,也知道這人不好惹,但嘴上不服軟,“難道我還怕他?”行動倒並未拖延,轉身往西邊去了。
明妝回到自己臥房裡,氣得撲倒在牀上狠哭了一通。不是因爲捱了祖母一巴掌,是那句剋死爹孃,讓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裡。
商媽媽和趙嬤嬤輪番上來規勸,說:“小娘子別惱了,那老太太做事愈發出格,想是腦子不中用了,興許再過兩年連人都不認得了,小娘子何必同她一般見識。”
午盞搬了食盒進來,小聲說:“娘子,你要的湯餅餈糕都送來了,快別生氣了,下來用些吧。”
明妝揪住被褥,把臉埋在枕頭裡,喪氣地說不吃,“撤下去吧,你們也都出去。”
大家無奈對望了兩眼,這樣時候什麼話她都聽不進去,她想一個人呆着,那就隨她吧。
衆人從內寢退出來,站在檐下連連嘆氣,趙嬤嬤很是懊惱,氣道:“我真後悔,只推了那老虔婆一下,應該即刻回上一嘴巴子,打掉她幾顆牙纔好。”
商媽媽搖頭,“當真這樣,她又有髒水潑到小娘子身上了。”
午盞回頭看看內寢,實在束手無策,便道:“我去門上候着吧,等李判回來,讓他過來瞧瞧小娘子。”
商媽媽和趙嬤嬤忙點頭,都說:“快去快去。”
午盞得了令,趕到前院大門上,張太美已經在門上候着了,見了她,笑着說:“午盞姑娘,你也來等我們公子?可是先前我們大娘子口出狂言,得罪小娘子了?唉,她就是那樣的人,平日專橫慣了,還是勸小娘子兩句,別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午盞點了點頭,又問:“今日府上小娘也來了,看小娘的樣子,似乎很懼怕唐大娘子。”
“那是啊,我們公子遠赴陝州之後,大娘子怨怪他自作主張,愈發爲難姚小娘。姚小娘原本脾氣就好,郎主又不幫襯她,這些年被唐大娘子騎在頭上,就算身上有了誥封,在大娘子面前也還是擡不起頭來,誰讓她的頭銜不及大娘子呢。”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嫡庶擺在面前,就連官家都不能壞了規矩。
這裡正閒談,張太美遙遙朝巷口看了一眼,蹦起來說:“公子回來了。”
午盞忙追下臺階,看着一隊人馬從熱鬧街上過來。李判見她在,大概心裡有了幾分預感,順手將鞭子扔給了張太美,下馬問午盞:“是小娘子讓你等我下值的?”
午盞臉上一片愁雲慘霧,將人引進門,一面道:“李判去瞧瞧我們小娘子吧,先前貴府上兩位夫人來了,老太太與大娘子打了一回嘴仗,大娘子臨走說了兩句挑唆的話,老太太遷怒小娘子,打了小娘子一巴掌。”
前面的人起先就神色肅穆,聽到最後一句時,猛地回頭看了午盞一眼,“什麼?”
午盞帶着哭腔說:“老太太打了我們小娘子。小娘子哪裡受過這樣的慢待,在房裡大哭一場,把我們都趕出來了。我們沒法兒,只能請李判過去勸勸,別讓她繼續哭了,沒的哭壞了眼睛。”
午盞話才說完,就見前面的人腳步越來越快,終於跑動起來,很快便進了內院。
商媽媽她們還在廊子上站着,見人進來,趕緊上前相迎。
不便說話,商媽媽朝裡間指了指,他穿過垂掛的竹簾看過去,只看見一雙腳探在牀沿外,倒是聽不見哭聲,只有微微的抽泣,饒是如此,也知道她這回氣大發了。
放輕腳步上前,他喚了聲小娘子,“遇上不高興的事就告訴我,我替小娘子出氣。”
明妝齉着鼻子說沒有,“你走吧,我難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說得越雲淡風輕,問題越嚴重,他只好捱到腳踏前,溫聲道:“你起來,讓我看看臉上的傷怎麼樣。”
明妝說沒什麼要緊,“已經不疼了。”
這不是不疼就能翻篇的,但她還執拗着,要哄她起來不容易,對付孩子的執拗,就是你必須比她更執拗,他又道,“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只要臉上沒有留下傷,我立刻就走。“
明妝推脫不得,只得撐身坐了起來。委委屈屈回頭,把捱打的左臉遞到他面前,“看吧,沒什麼要緊。”
她鬢髮散亂,哭得眼睛都腫起來,這狼狽模樣是他從未見過的。且她的皮膚生來細嫩,一點重力都施加不得,她所謂的不疼,只是痛感消失了而已,留下的痕跡卻沒有那麼容易消除,他看見五根指印根根分明,時間長了,像雪慢慢融化,向周邊延伸,那半邊臉頰被辛辣的紅色佔據,變得有些觸目驚心。
他心裡的火氣噌地高漲上來,忿然道:“我找她去!”
明妝忙把人拽住了,“你要是去找她,難免落一句大男人欺負老婆子,說出來不好聽。”
可是這恨要如何才能發泄出來呢,難道啞巴虧吃了就吃了嗎?
他鐵青着臉道:“下半晌我往你兩位伯父供職的衙門去一趟,讓上頭給他們施加些壓力,他們自然會接老太太回去的。小娘子也不要挽留了,讓她走了乾淨,免得給自己找氣受。”
明妝卻又猶豫,“禁中還沒有消息,再過兩日吧……”想起祖母那兩句錐心的話,她又耿耿於懷起來,仰頭問李宣凜:“李判,你說我的命是不是很硬?是不是我與爹孃八字不合,才剋死了他們?”
大滴的眼淚源源流下來,好像永遠流不完似的。他心頭一陣鈍痛,追問:“這話是誰說的?是老太太,還是我嫡母?”
明妝扁着嘴,低下了頭,一旁的午盞接口道:“是老太太。唐大娘子誣賴小娘子,說咱們小娘子在外編排易家,老太太就借題發揮,打了我們小娘子。”
他弄清了前因後果,這筆賬且記下,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清算。眼下最要緊的是她,於是放軟了語氣道:“大將軍過世,是因受了構陷,大娘子痛失大將軍,傷情過甚方病故,一切都是有原委的,小娘子並沒有錯。什麼命硬刑剋,都是胡扯,爲什麼要聽信?我以爲三年的磨礪,已經讓小娘子看透冷暖了,明明不在乎那個人,卻要在乎她說的話,這是什麼道理?”
明妝犯糊塗的時候需要這樣的當頭棒喝,這回終於止住了哭,抹淚坐直身子道:“是我失態了,一下子鑽進死衚衕裡出不來,實在丟臉。”
她剛哭過,鼻尖紅紅地,赧然一笑,有股孩子般的天真味道,轉頭喚烹霜:“打水來,我要洗臉。”然後慢吞吞起身,慢吞吞斂了斂衣裙,走上兩步又回頭問他,“李判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官衙裡不忙嗎?”
這個問題,問出了李宣凜的心病,近來不知怎麼懈怠起來,上朝也好,當值也好,都有些心不在焉,勉強忙完了手上的事務,就急着想早些回家。
也許是擔心她會遇見那些倒竈的事吧,兩家都是一團亂麻,很要費些心力應付。自己在外,官場上刀光劍影見慣了,倒也不覺得累人,但想起內宅動輒惡語相向,甚至出手傷人,就覺得如今的女子不易,尤其明妝這樣沒有父母護着的,愈發舉步維艱。
只是這點想法不便說出來,含糊道:“控鶴司籌建得差不多了,前陣子忙得厲害,眼下鬆散些了,可以早點回來。”
明妝嗯了聲,在妝臺前坐定,打眼一看鏡中人,大吃一驚。又覺得大銅鏡看不真切,忙舉起小小的手把鏡,就着天光打量自己的臉,然後嗚地一聲悲愴哀鳴:“我的眼睛……怎麼腫成這樣了?”
小女孩的注意力就是和旁人不一樣,臉上的指痕不去管他,要緊的還是眼睛。大家失笑,趙嬤嬤趕緊張羅,“不要緊,這就讓人敲塊冰來,小娘子渥一渥,就會好些的。”
然後伺候她淨臉,仔細擦上芙蓉膏,明妝又摸了摸左邊臉頰,顴骨上還紅着,便蘸了鉛粉,探着身子對鏡細細地拍打。
天色正好,午後的日光穿過簾子,從月洞窗口照進來,滿室柔和溫暖。年輕的姑娘身姿輕盈,脖頸纖纖,梳妝的時候探出曼妙的曲線,比外面的春光還要動人。
不知是不是因爲天氣的緣故,身上的公服穿不住,隱約感覺領口往上一陣陣燥熱,蔓延到了頜底。他知道自己不該再在這裡了,便不聲不響地退出來,退到了外面長廊上。
正準備返回跨院,忽然聽見有人哭嚎着叫小娘子,腳步頓地咚咚有聲,一路跑進院內,是易老夫人身邊的柏嬤嬤。
李宣凜蹙眉擋在面前,驚慌失措的柏嬤嬤想進上房,看見這座大山不由止住了步子,但是嚎啕依舊不止,向上不住拱手,“公爺,了不得了,出大事了!禁中忽然來了幾個黃門,直闖入西園頒了聖人的口諭,說是要褫奪老太太的封誥,這可怎麼辦……怎麼辦呀!”
她捶胸頓足的當口,門上婆子方進來預備回稟,見柏嬤嬤先來便緘了口,退到一旁瞧熱鬧去了。
外面喧譁,裡間的明妝也聽見了,放下手裡的粉撲子,起身到廊上詢問:“禁中的人還在嗎?”
柏嬤嬤說在,“正勒令老太太交出誥敕和衣冠呢。”說罷愁眉苦臉對明妝道,“小娘子,老太太糊塗,小娘子怨怪她是應當的。但眼下火燒了眉毛,一切恩怨暫且放一放,先邁過這個坎兒再說吧。”
李宣凜轉眸看明妝,她神色淡淡地,想了想道:“那就過去瞧瞧吧。”
柏嬤嬤忙應了,將一行人引到西園,易老夫人帶來的女使婆子站了滿院,正交頭接耳嘀咕裡頭進展,易老夫人則哭倒在門前,捶地說:“聖人是國母,何等賢德,怎麼能聽信小人之言……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嗎!”
可惜這樣的撒潑沒有任何作用,黃門低垂着眉眼道:“老夫人,事已至此,就不要怨天尤人了。聖人的口諭,沒有人敢違抗,老夫人還是快些把東西交出來,我等也好回去覆命。”
易老夫人仍是拼死不從,倉惶道:“請中貴人替我在聖人面前美言幾句,往後聖人的意思,我無不遵從……”
黃門露出個何必當初的笑來,彎腰道:“老夫人,聖人主意已定,哪容旁人置喙!小人們是領命辦事的,上頭怎麼吩咐,我們就怎麼做,若老夫人實在不從,那我們可要動手翻找了,屆時還請老夫人不要見怪。”
“不……不成!我自己面見聖人去……”易老夫人一骨碌爬起來,“我這就入禁中,當面向聖人陳情。”
結果黃門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咂嘴道:“老夫人,封誥都褫奪了,你如今就是個平民百姓,禁中豈是想入就入,聖人又豈是想見就能見的。”
條條路斷,易老夫人一籌莫展,眼梢瞥見院門上有人出現,立刻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喚般般,喚慶公爺,“快……快替我斡旋斡旋。般般,好孩子,若是祖母的封誥被朝廷收回了,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處,咱們是一損俱損的呀!”
在場的黃門見了李宣凜,立刻叉手作揖,“慶公爺安康。”
李宣凜回了一禮,和煦道:“今日勞煩中貴人跑這一趟了。”
小黃門很客氣,笑道:“咱們冒冒失失來府上,實在是失禮,但因是奉命行事,還請公爺見諒。”
李宣凜笑了笑,“不妨事,中貴人公事公辦,都是應當的。”見易老夫人還扒着明妝不放,便蹙眉將兩個人隔開了,復對易老夫人道,“凡內外命婦封誥都由聖人做主,只要聖人決定,可以不必呈稟官家。老夫人現在哭也沒用,吏部已經將你除名了,就算不歸還誥敕,聖人的懿旨照樣執行,老夫人倒不如坦然領命,也好保全體面。”
易老夫人呆住了,實在不敢相信,不過讓宰相夫人下不來一回臺,竟然會引發這樣嚴重的後果。她欲哭無淚,慘然望向明妝,“般般,總還有辦法的,你去求求儀王殿下,我到底是你祖母啊!”
明妝沉默不語,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笑起來,“祖母,你的事孫女再也不管了,前不久剛說過,祖母怎麼轉頭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