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她哭,終於擡起眼來,什麼都沒說,只是憂傷地望着她。
這些年她雖照舊錦衣玉食,心裡的傷疤卻無法癒合,他知道她不容易,小小年紀就如此多舛,想必更有委屈之處,哭一哭,哭出來就好受了。
明妝在他面前,恍惚覺得自己還不曾長大,有些情緒的宣泄只有衝着他,才能找到出口。
商媽媽在一旁使勁勸慰,說好了好了,“大節下,不興哭的。李判好不容易來一趟,小娘子不款待貴客,怎麼反倒哭起來。”言罷忽然覺得不妥,笑道,“我竟是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如今應該稱公爺纔對。”
李宣凜卻搖頭,“媽媽不必客氣,還如以前一樣稱呼我吧!我有今日,多蒙大將軍提攜,在故人面前,不敢妄自尊大。”
明妝這才抹了眼淚,小孩兒心性地說:“我也覺得李判親厚,叫公爺,反倒把人叫生疏了。”
大概因爲叫成了習慣,李判成了他的第二個名字,在陝州那些年她都是這麼喚他的,小孩子自有一份偏執,不願意改變以前約定俗成的東西。
那廂烹霜送了茶水入廳堂,明妝親自接了送過來,齉着鼻子說:“上京點茶的手法和陝州不同,我們回來三年,已經換了上京的做法,李判嚐嚐。”
李宣凜起身雙手承接,嘴裡還應着不敢,明妝倒又笑了,“你現在是國公啦,大可不必那麼客氣。其實我早前一直拿你當阿兄看待,沒有告訴你罷了。”
聽了這話,他臉上的神情方有一點鬆動,帶了微微的、赧然的笑意,讓那五官愈發生動起來。尤其眼眸,沉沉地,如星輝落入寒潭,如果多笑一笑,想必更招女孩子喜歡。
明妝重新坐回座上,纔想起心裡一直想說的話,“這些年麻煩你替我給爹爹掃祭,我每常想給你回信道謝,又覺得說不出口。”
他將建盞放在手邊,正色道:“大將軍對我有恩,即便小娘子在陝州,我也要敬香掃祭,小娘子回了上京,我更該擔起這個責任。”
明妝點點頭,不大願意再提往事了,換了個輕快的語調問他:“你這回在上京逗留多久?打算什麼時候再回陝州呀?”
“邶國歸降,官家特放了恩典,把陝州軍務暫交兵馬使指揮,準我留京休沐半年,順便……”他說着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把終身大事安排妥當。”
明妝“哦”了聲,才發現他確實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印象中他一直是當初的少年,沒想到時間過起來這麼快。想着想着又覺得怪好笑的,連自己都有人做媒了,他比她大了好幾歲,可不是該娶親了嘛。
一旁的商媽媽含笑接了話頭,“原該如此,雖公務繁忙,也不能耽誤了親事,否則家中雙親要着急了。”
李宣凜對這事似乎並不十分上心,低頭道:“我們從軍的,戰場上出身入死,今日不知明日事,草草娶親對人家不好,我倒覺得再過幾年也無妨。”
商媽媽道:“李判爲江山社稷立下汗馬功勞,是朝廷的有功之臣,是上京百姓眼裡的英雄啊。英雄不該形單影隻,理當好生娶一門親,有個知冷熱的人相伴纔對。”
明妝對他的婚事也有些好奇,甚至大膽猜測起來,“說不定官家爲了嘉獎你,會親自給你保媒。上京有好多名門貴女,那些王侯家的郡主、縣主也有待字閨中的。要是有了合適的人選,那你在離京之前就可成親了,我們也好討杯喜酒喝啊。”
李宣凜說起這個,還是很不自在。他少年從戎,入了軍營之後潔身自好,就算平常有同僚間的聚會宴飲,席上官妓角妓出入獻藝,他也從來沒有正眼相看過。都說兵痞,好些從軍的人在冗長的錘鍊中變得心浮氣躁,流連風月場所也成了尋常,但他不一樣,他讀過書,知道禮義廉恥,心裡總要保留一塊淨土,日後好安放真正心愛的人。
於是帶着笑,緩緩搖頭,“隨緣吧,不急在一時。倒是小娘子,夫人過世後,我以爲你會投靠至親,沒想到竟自立門戶了三年。”
明妝對此稀鬆平常,淡然道:“自立門戶很好啊,自己當家,不必扮着笑臉迎人,也不用每日給長輩晨昏定省。”
李宣凜聽來,卻品出了另一種不曾言明的隱情。她不願直說,他只好望向商媽媽,希望商媽媽能道出原委。
果然商媽媽會意了,對明妝道:“小娘子做什麼還粉飾太平?李判又不是外人,這等狗屁倒竈的事不與他說,還能與誰說呢。”見她欲言又止,只好自己替她說了,轉頭對李宣凜道,“李判常在陝州,不知道上京的局勢,早前我們郎主被人構陷,易家人終日惴惴,怕受連坐,對小娘子不聞不問整整三年,從老的到小的,沒有一個管過小娘子的死活。可憐我們小娘子,那時候才十二歲,幸虧有外家幫襯,袁老夫人手把手地教授經營之道,如今纔有咱們活着的餘地。那易家,若是就此撂手倒罷了,可前陣子不知撞了什麼瘟神,要接小娘子去老宅,要給小娘子說合親事,騰出這個園子和產業,打算弄出個命繼子來,好侵吞了這份傢俬。”
李宣凜越聽,眉頭蹙得越緊,“竟有這樣的事?”
午盞在一旁猛點頭,商媽媽則嘆了口氣,“所以說我們小娘子不易,小小年紀還要和他們鬥智鬥勇,世上哪有這樣的骨肉至親!可見郎主出自他們家,是易家門中燒了高香,餘下的都是些黑了心肝的,個個都想來算計我們小娘子。”
家務事棘手,不過對於李宣凜來說,看顧的是大將軍獨女,對易家宗親並沒有什麼可賣情面的,便道:“這事我知道了,眼下易家沒有異動,請小娘子暫且按捺,倘或再有下次,就勞商媽媽派人來知會我,我自然爲小娘子主持公道。”
商媽媽一聽,簡直感激涕零,連連說:“小娘子你瞧,果真只有李判可堪依託。有了李判這句話,咱們就有主心骨了,往後再也不怕她們來尋事了。”
可明妝心裡,多少有些不願意麻煩人家。易家門中的糾葛,外人畢竟不便插手,便道:“李判是做大事的人,不必爲這種雞毛蒜皮打攪他。老宅的人不難打發,裝病不成還能撒潑,反正我自己能應付。”說着站起身招呼,“來了這半日,上我爹爹和阿孃靈前上柱香吧,好讓他們知道你回上京了。”
李宣凜說是,初一來拜會就是因爲這個,便跟在她身後進了內院。
這是他頭次入易園,一路行來,深感這園子建得很好,不是俗套的精緻,是一種古樸大氣之美。山石流水,庭院深宏,木廊前有繁茂的桂花與香樟,即便在這隆冬時節,也遮得一路光影斑斕。
明妝在前引路,走在明暗交接的廊子上,年輕女孩有纖麗的身影,朝陽透過樹枝斜照過來,背影如穿行春風的楊柳,他才忽然意識到,那個幼時肉嘟嘟的孩子,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家主的祠堂,設在西邊的小院裡,原本靈位應該入易家祠堂的,但易家人怕牽連,並未派人來迎接,因此明妝在府裡闢出一角,也方便自己祭奠。
引他進門,這小祠堂布置得很好,清淨整潔,靈前香火不斷。李宣凜擡頭看,牌位高高在上,一旁還掛着大將軍夫婦的坐像,雖說是按照追憶畫出來的,沒有十分風度,也有七八分神似了。
他肅容,拈香上前插入香爐,回身在蒲團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拱手向上呈稟:“俞白幸不辱命,上月攻克邶國,令其歸降,今日向大將軍及夫人覆命,戰中俘獲婆勒守軍五萬人,斬首將領二十餘級,邶王迫於形勢,已向朝廷稱臣。俞白三年刀頭舔血,終於完成大將軍夙願,今日來向大將軍稟明軍情,告慰大將軍在天之靈。”
他說得鏗鏘,站在一旁的明妝已經可以想象爹爹此刻的心情了。人有牽掛,走得心不甘情不願,好在還有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得力戰將,能夠替他走完這段征程,想必爹爹在天上也很高興吧!
她上前一步,輕聲道:“李判請起,爹爹看得見你的功績與赤誠。”
李宣凜這才站起身來,不無遺憾道:“本該早就去大將軍墓前回稟的,但善後瑣事太多,官家又急令遣送使節入京,因此沒能抽出空來,今日把話說完,我也就安心了。”
明妝很覺欣慰,一個人能做到不論生死披肝瀝膽,已經是不可多得的了。爹爹在任的時候,手下曾帶過不少人,可惜人走茶涼居多,最後只剩下一個李宣凜,就如翼國公說的那樣,是種善因,得善果,總算不枉此生。
只是今日初一,多的也不便再說,先前已經家常談論過,他祭拜完靈位之後,就該回去了。
循着來時路回到前院,他拱手嚮明妝道別,“小娘子應當也有事要忙,我就不叨擾了。我的住處,小娘子知道,如果遇見什麼難事,只管派人來洪橋子大街傳話,千萬不要有顧忌。”
明妝頷首,“我還沒恭祝李判新禧呢,若有空閒就來坐坐吧,我拿好茶好果子招待你。”
他微微浮起一點笑,道了聲好,轉身邁出了前廳。
可是走了兩步,又想起一件事來,頓住步子回身叮囑:“昨日,我看小娘子和兩位皇子都熟悉,要奉勸小娘子一聲,帝王家水深得很,個個心中都有盤算。尤其儀王,此人不好琢磨,還請小娘子敬而遠之,不要沾染他。”
明妝怔了怔,心下暗歎用兵的人果然洞若觀火,單是聽那兩句閒話,就已經防患於未然了。
也許是因爲她沒有即刻回答,他似乎有些無措,尷尬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保小娘子平安。”
可惜明妝也只模棱兩可地應了聲,“我知道你是好意,你放心,我自會小心的。”
她沒給準話,他有些悵然,但也只能盡提點之責,遂又拱了拱手,往門上去了。
商媽媽看着他的背影走遠,長出了一口氣,轉頭對明妝道:“李判和那時的郎主有點像,都是謹慎克己的人。反正有他在上京,咱們的腰桿子就粗了,想必老宅那幫人不敢再來夾纏了。”
明妝說:“他只留京半年,半年之後呢?”
商媽媽的想法很簡單,“那就半年之內想法子定門好親,有外家和婆家一同撐腰,也能震懾老宅的賊。”
明妝失笑,倒也是,趁着他在,把自己的後路安排妥當,至少這段時間是可以高枕無憂的。
不過這事不必放在嘴上說,看看時間,該出門拜年了,便讓午盞取斗篷和手爐來。馬車和趙嬤嬤已經等着了,這廂收拾好,忙出隨牆門往巷子裡去,登車後吩咐了聲:“先去宜男橋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