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身南巷離御街不多遠,往南拐過潘樓,就是上京最繁華的去處。
因着是除夕的好日子,幾乎每條街巷都花燈高掛,盛大節日才得看見的魚龍燈已經稀鬆平常,十字大街的路口上按着一座縮小版的白礬樓,雖不能和真樓比,但其高度也可謂壯觀,甚至能夠容納二三十人進出觀賞。
五彩的燈火,在明妝的臉頰上投下了溫柔的光,她笑着同翼國公說起小時候過年的情景,“陝州也有燈,不過不比上京豪奢。除夕夜我爹爹和阿孃帶着我賞燈,什麼坐車燈啊、沙戲燈啊,還有諸般琉珊子燈,實在是令人眼花繚亂。那時候我覺得陝州過年一定是最熱鬧的,如今回到上京,才知道不可相提並論。今日要多謝公爺,要不是你來相邀,我大概也不會出門,不過在家守守歲,困了就回房睡覺去了。”
她說得很輕鬆,但翼國公從中聽出了她對往昔歲月的追憶。官場上風雲詭譎,今日風光無限,轉天可能就一文不名了,她的父親就是如此,一生征戰沙場的悍將,最後竟是死在病榻上的,不由令人唏噓英雄末路。
只是這樣辭舊迎新的日子,不要再去勾起那些不好的回憶了,翼國公道:“我莽撞地邀約小娘子,實則也是爲了讓小娘子散散心。等開了春,常有貴婦貴女們舉辦筵宴,小娘子也要走動走動,多結交些朋友纔好。今天的花燈雖熱鬧,還熱鬧不過上元,上元有鰲山,冬至日就開始搭建,一直搭到年後,高十六丈,面闊有三百六十五步,那纔是真正的壯觀。”言罷頓下來,小心翼翼觀她神色,“自回到上京後,小娘子還沒出來賞過燈吧?”
明妝搖了搖頭,“過去三年一直在孝期裡,不便去那些熱鬧的場合。”
翼國公聽罷沉吟,“那到上元,我再來邀你……”年青人臉皮薄,心裡設想的事,說出口後就臉紅起來,忙又補充了一句,“到那日再邀上芝圓和五哥,大家去楊樓定個酒閣子,站在樓上就能看百戲。”
明妝笑着說好,轉而又問他,“今日官家不是要登宣德門觀燈嗎,公爺不用作陪?”
翼國公說不用,“官家那麼多兒子,挑幾個要緊的隨侍左右就是了。我行五,不上不下的排序,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也不愛那樣肅穆的氣氛,還是現在這樣來得鬆散。”
所以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比起翼國公的散淡,儀王顯然要精明得多。
明妝心裡裝着事,觀燈賞百戲只是表面隨衆,她的心思全不在這上頭。站在御街上向北望,宣德門上張燈結綵,眼下官家還沒現身,城樓底下倒是聚集了好多爲睹龍顏而來的人,顯然官家比花燈更吸引人。
鐺鐺地銅鑼敲起來了,數十丈高的桅杆頂上綁縛着假人,一個個畫帛凌空,仿如飛天。變戲法的藝人拿匹帛剪成碎片,迎風一揚,立刻化作了滿天的蝴蝶。衆人嘖嘖稱奇,幻術逼真到無法解釋時,就去相信它是真實存在的。
一隻蝶停在明妝的花冠上,拍動着翅膀翩然欲飛,翼國公正想驗一驗真假,忽聽那藝人一聲吆喝,所有的蝴蝶都匯聚起來,飛向了他的廣袖。最後蓋布一掀,那匹被剪碎的綢緞竟又完好如初,觀戲的衆人拍手叫好,明妝卻看出了另一種惆悵,如果一切的苦難都像這藝人手中的道具一樣,破碎之後能夠還原,那該多好!
正思忖着,遠近的人聲忽然沉寂下來,連鼓樂都停頓了,只餘天空中煙火炸裂的聲響。城牆之上升起了華蓋,垛口轉瞬也站滿了禁衛,看這架勢,就知道是官家駕臨了。
翼國公牽了牽她的袖子,領他隨衆行禮,城口上的黃門上前一步替官家應話,扯着嗓子喊免禮,“鼓樂照奏,官家與萬民同樂。”
這除夕的燈會,在官家出現之後終於達到了高潮,上京城是沸騰的,連空氣裡都夾着滾滾熱浪,四周圍都是叫好聲,明妝卻緊盯着城樓上那個內侍,偏頭問翼國公:“代官家傳話的那人,可是黃門令薛宥啊?”
城樓很高,其實要看清一個人的長相,並不那麼容易,加上光影交錯,只能模糊看個大概。明妝有些泄氣,但仍要努力分辨,即便不能看清五官,就算記個輪廓也好。
翼國公有些爲難,他自然知道彌光和密雲郡公之間的恩怨,再在明妝面前提起那個名字,恐怕會惹得她傷心。但如今她問起,自己也不好搪塞,便道:“他是內侍殿頭彌光,眼下官家寵信他,他的風頭已經蓋過黃門令了。”
明妝得到了答案,半晌沒有再說話,之前聽儀王談論彌光,她以爲多少帶着點誇大的成分,但眼下親眼所見,他確實成了官家面前的紅人。
世上就有那麼不公平的事,一個不知大局,不懂戰事的黃門入邊陲監軍,調弄胭脂水粉的腦子,哪裡知道刀背上的血槽應當開多深。爹爹出兵,他拖後腿,爹爹主戰,他主和,到最後勢同水火背後中傷,爹爹飲恨葬在了潼關,他卻回到禁中,成了官家的膀臂。
翼國公唯恐她傷懷,寬解道:“宦海沉浮,總有意見相左的時候,我很爲易公抱屈,但如今木已成舟了,小娘子還需保重自己纔好。”
保重自己,不要去管爹爹的冤屈,因爲她是姑娘,這輩子都不可能爲爹爹報仇。
明妝起先對這位翼國公尚有幾分好感,畢竟少年赤誠,性情也溫和,但他說出這樣的話,她就知道這人將來不可能對她有助益。逝者已矣,生者要沒心沒肺地活下去,因爲官場中驚濤駭浪是常事,敗下陣來,是因爲技不如人。
明妝輕牽了下脣角,調開話題問:“邶國的使節應當也在上面吧?”
翼國公說是,“今年除夕的燈會如此盛大,就是做給邶國人看的。兩國交戰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打下來了,官家心裡高興,款待使節之餘也爲安西大都護接風,昨日頒旨加封了慶國公,宗室旁支能憑戰功爬到這個位置,開國以來還不曾有過。”
明妝哦了聲,那時常追隨爹爹鞍前馬後的人,如今掙了這樣的功名,也是出生入死打出來的。李判前兩日已經回到上京了,想是回朝之後很忙,她派人送去的贈禮也不曾得到什麼迴應。今日他應該也在城樓上吧,只是人影幢幢看不真切,她有些想見他,但心裡又害怕見到他,怕看見他就想起爹爹來,陳年的瘡疤不敢去揭,即便是按壓一下,也痛徹心扉。
不過這御街上的花燈着實是漂亮,琉璃燈山高達五丈,上面搭出了綵樓,綵樓中還有裝着機括、能夠自由轉動的小人。往前再走上幾丈,瓦市深處撐起了戲幄,衣香鬢影,盛裝的伎樂伴着笙簫獻舞,處處一派璀璨氣象……
不遠處有個飛丸擲劍的,明妝正想去看看,忽地聽見一陣驚呼,回頭就見一個黑影從城樓上墜下來。她心頭急跳,再想看,翼國公捂住了她的眼睛,慌忙旋身把她拽開了。
“咚”地一聲悶響,驚愕的呼聲此起彼伏,翼國公的手心微涼,喃喃說不要看。因爲內城城樓高達十幾丈,從那裡摔下來,必定是活不成了。
萬衆盼望的除夕燈會,結果變成這樣,是任何人始料未及的。城樓下的禁軍慌忙扯過一張綵緞蓋住了屍首,明妝驚魂未定,趁亂窺見一頂滾落的一年景花冠,和露在綵緞外的紅履,心下明白,墜樓的應當是位宮內人。
圍觀的人羣被諸班直隔開了,城樓上的儀王領命下來查驗,禁軍掀起蓋佈讓他過目,他垂眼打量了一眼,讓跟隨前來的小殿直都知辨認。那小殿直都知哪裡見過那樣血腥的場景,勉強說了聲是,就偏身嘔吐起來。
“是垂拱殿的長行。”儀王嘆了口氣,拿捏着語調詢問同行的人,“俞白,你怎麼看?”
前面的人摩肩接踵,把明妝擋了個結實,但這個名字她聽得很清楚,俞白是李宣凜的小字,他也隨儀王一同下來查看了。
使勁往前擠,奈何擠不進去,只好回頭求助式地望住翼國公。翼國公雖然不明白女孩兒家爲什麼這麼願意湊熱鬧,但也還是替她排開了人羣,把她送到了圍觀的最前端。
身着公服的人一直背對衆人,那領上描金刺繡的饕餮紋樣,看上去頗有張牙舞爪的味道。他還是那樣,話不多,但足可拿主意,對一旁的禁衛道:“先把人擡下去,將這裡清理乾淨。既然是垂拱殿的人,理應交由內衙審理,我剛回京,對京中事務不熟悉,目下看,看不出什麼端倪。”
顯然儀王是不怕把事鬧大的,他甚至在衆目睽睽之下說出了墜樓宮人的出處。能進御前侍奉的小殿直都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死了一個有品級的女官,這件事可大可小。
然而李宣凜的表態很明確,他只是跟來善後,並不打算插手禁中的事。儀王輕輕挑了下脣角,轉頭吩咐身邊的諸班直,“讓內衙先審,等審出結果來,再報我知曉。”
屍首被擡走了,剩下就是收拾殘局,兩個雜役舉着鐵鍬過來,從一旁掘起沙土灑在血跡上,香糕磚的地面吃透了血,無論怎麼掩蓋,都像個恐怖的潰瘍。
翼國公對今日的變故無可奈何,原本是想與佳人好好賞花燈的,結果竟遇上了這樣的事,遂對明妝道:“事發突然,沒嚇着小娘子吧?今日是我不好,若是不邀你賞燈,也不會撞上這種意外。”
明妝虛應了句:“公爺本來是一片好意,不必自責。”
嘴上說着,視線卻移向了那個背影,忍不住,忽然喚了聲“李判”。
那身影一怔,遲遲轉過來,彩燈映照出他的五官,似乎與明妝記憶裡的不大一樣了。
她一直記得他以前的樣子,少年從軍,眉眼清嘉,所以她同阿孃說,說他不像武將像讀書人。然而闊別三年,這三年間陝州應當發生了很多事吧,那深濃的眼睫裡沒有了當初的彷徨,她看得見灼熱燃燒的烈火,和無堅不摧的傲性。
一樣又不一樣,她開始有些後悔剛纔那一聲喚了,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如果沒有認錯,那這稱呼顯然也不合時宜了,人家如今是國公,比爹爹的爵位還高上一等,怎麼還拿他當多年前的小小判官呢。
本以爲位高權重,今非昔比,自己的唐突會引人不快,卻沒想到他振袖在她面前站定,鄭重其事地兩手加額,深深向她長揖了下去。
圍觀的衆人都有些懵,從沒見過哪個紫袍的大員,向一個十幾歲的姑娘行此大禮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明妝也覺得很尷尬,怪自己剛纔脫口而出的一聲,讓他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見禮。如今的自己不比爹爹在時,已經承受不起這樣的禮遇了。
然而他似乎並不在乎,如常謙卑恭敬,垂着眼道:“小娘子差人送來的贈禮我收到了,愧不敢當。節下太忙,有好些事要處理,一直抽不出空來,本想年後再去府上拜訪的,不曾想今日在這裡遇上了。事出突然,讓小娘子受驚了,今日請小娘子先回,明日我一定親自登門,向小娘子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