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我走累了。...)

那廂崇政殿裡,儀王和會同協理的審刑院院判,將收集來的高安郡王罪證,如實上報給了官家。

“藉由大婚收受的賄賂,單是臨安府通判那處,就高達兩萬貫之巨。還有一些零散往來,通共四萬五千貫,這只是近一月的暗賬,要是加上以前一些舊賬,那更是不敢設想。”

儀王站在那片光影裡,膝襴上的雲氣紋輝煌,一鉤一繞間,幾乎要把人的神思吸進去。

手上的賬冊沒有半點僞造,因此他的底氣很足,語調也鏗鏘,甚至帶了些悲憫的味道,無奈道:“臣也不知,四哥究竟要這些錢做什麼。論用度,郡王的俸祿食邑已經夠他花銷了,卻不知怎麼養成了這樣慾壑難填的毛病。臣初拿到罪證時,實在不敢相信,也猶豫了好久,不知該不該稟報官家。那些向他行賄的人,目下都關押在審刑院大牢內,臣連夜審問,一直審到四更,方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官家的視線久久落在手裡的賬冊子上,好半晌才艱難開口,“查明這些錢財的去向了嗎?”

一旁的曹院判道:“多半用於豢養門客了,還有迎親擴建庭院,及在梅山修建別業。儀王殿下唯恐哪裡還有錯漏,冤枉了郡王,昨夜傳召郡王府長史,詢問了府中賬目花銷。據長史所說,郡王在幽州還養有一批廂軍,這些人不受刺史管轄,盤踞在郊野操練,每逢郡王外出狩獵,作包抄圍堵之用。”

官家聽得臉色鐵青,“了不得,打獵還要砌起一堵人牆來,朕的諸皇子中,怕是沒有一人能比他更講排場了。”說罷又氣得狠狠捶書案,捶得桌面擺放的文房一下子蹦起來老高,官家的嗓音透出了絕望的味道,又悲又怒道,“他隱瞞君父,私設禁衛,究竟想幹什麼!本以爲本朝不令皇子就藩,不會生出那些擁兵自重的事來,結果誰知,竟還是這樣的結果!那李霽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做這樣的勾當,其心可誅,更勝大哥!”

儀王眼見官家情緒激動,人也發起抖來,忙道:“官家息怒,這件事或有內情,臣已經派人趕赴幽州詳查,目前不過將長史官的供述回稟官家,未必就是實情,還請官家保重,切勿動怒。”

彌光亦上前替官家順氣,切切道:“官家生養諸皇子,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品行操守本就靠個人。官家已盡了君父之責,至於皇子如何立世爲人,就看他們自己的吧。”

官家仰天長嘆,悲憤地喃喃:“這是怎麼了,難道禁中的風水壞了不成,一個個……讓朕操不完的心!”

最怕就是查出這樣的內情,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失敗,所生的兒子沒有幾個成器,先前還有一絲奢望,盼着四哥不要出亂子,最後結果竟還是這樣。但果真都是如此嗎?也許是因爲不敢置信,官家開始茫然尋找原因,他甚至有些遷怒於眼前這個承辦的兒子了,就算他的兄弟們有行差踏錯的時候,他爲什麼不能稍加遮掩,難道連一點手足之情都不顧嗎?

緩緩擡起頭,官家陰冷地望了儀王一眼,“四哥收受賄賂一事,目下能定案嗎?”

儀王因父親那一眼,心底不由滋生出寒意來,他有些弄不清父親的用意了,分明是以此來試探他,但當他如實呈稟查來的真相時,如何官家又似乎不滿意了呢……

君心難測,即便是父子之間,也隔着鴻溝天塹。

他暗暗吸了口氣,拱手道:“稟官家,受賄一事實可定案。臣已將錢款來去賬目查清了,證據確鑿,請官家定奪。”

官家閉閉酸澀的眼,鬆開了手裡緊握的賬冊,頹然靠向椅背道:“是朕教子無方,眼看着這些兒子一個個墮入深淵,卻沒有半點挽救的辦法。罷了,老天既然這樣安排,朕也無話可說。”頓了頓傳令彌光,“召集臺院官員,商議高安郡王的處置辦法。朕想着,大約真的到了殺雞儆猴的時候,朕有八個兒子,兩個已然爛得無可救藥,剩下這些應當好好警醒,讓他們別再令朕失望了。”

彌光得令,應了聲是,正志得意滿要出門前往御史臺,迎面遇上了闖進來的高安郡王。

他張了張嘴,“郡王……”後面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高安郡王揚了個趔趄。

高安郡王生來就有一股傲勁,也十分看不起官家身邊這位近侍,連與他多說一句話都嫌麻煩,見他擋了自己的路,沒有踹上一腳已經是留情面的了。

風風火火闖進了崇政殿,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官家面前。同行前來的,還有宣徽院北院使馮收,見郡王這樣,忙退讓到了一旁,然後便迎來了高安郡王的大聲嚎哭,直着脖子說:“爹爹,兒子冤枉,請爹爹爲我做主。”

這下連儀王和曹院判都有些傻眼了,不知高安郡王這又是唱的哪一齣。原本有官員在,父子之間哪裡能稱什麼爹爹兒子,他這回胡叫一氣,除了是慌不擇路試圖倚仗親情,再沒有別的說法了。

儀王睨起了眼,想看一看他究竟有什麼花招,官家也蹙了眉,咬牙道:“你來得正好,這冊子上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看吧,還有什麼話可說!”

迎面一團飛撲過來,正砸在高安郡王的腦門上,他手忙腳亂接住了,低頭仔細查看,看了半晌,嘴裡只管嘀嘀咕咕,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官家兩眼盯着他,簡直要把他盯出窟窿來,厲聲道:“怎麼啞巴了?你不得傳召闖到御前,難道就是爲了給朕下跪嗎?”

儀王也淡淡湊了一句:“四哥,官家命我徹查此案,你若是有什麼冤情,直接找我澄清就是了,何必闖入禁中,驚擾官家。”

結果高安郡王回頭看了他一眼,哂道:“我哪裡敢麻煩二哥,若是早早將內情告知了二哥,豈不是壞了二哥的籌謀嗎。”說着向上拱手,揚聲道,“官家,這冊子上的每一筆我都認賬,確實是我揹着官家和朝廷,收攬了這些錢財,但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證,這上頭的每一文錢,都沒有落進我個人的腰包,而是另有了更好的去處。”一面向馮收遞了個眼色,“請馮院使將宣徽北院近年的賬目呈交官家,官家一看,便知道臣的用心了。”

馮收道是,將手裡託着了兩摞賬冊遞交了小黃門,再由小黃門呈到官家面前。

翻開賬目,上面密密麻麻盡是宣徽北院的各項支出與進項,官家仔細逐條查看,看了半天,終於看出了眉目,裡頭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來自高安郡王的一筆捐贈,高者多達幾萬貫,少的也有上千貫。

怕官家看不全,馮收站在一旁解釋,趨身道:“官家,從上年起,郡王就開始陸續向宣徽院捐贈錢財,京畿路接連開設了四十二家慈幼局和漏澤園①,全是由郡王出資建造的。還有年下城中火災頻起,各坊院施救不及時,損毀了好些屋舍,郡王便籌建了十二支潛火隊,日夜輪班穿街過巷,守上京百姓平安。郡王這些義舉,臣原本早就打算向官家稟明,但郡王一直不讓,臣也不能自作主張,只好隱瞞至今。但前兩日聽聞諫議大夫彈劾郡王,臣便向郡王提議,是時候把內情告知官家了,可郡王卻說儀王殿下慧眼如炬,自己不好意思向官家邀功,這事經由儀王呈稟官家才最合適。”說罷微微撇脣苦笑了下,“可惜,儀王似乎沒有仔細徹查,亦或者是不願仔細徹查,便急急將結果報到了官家面前。臣看這事非同小可,再也不能含糊下去了,因此拽了郡王來面聖,請官家爲郡王正名。”

此言一出,儀王大驚,他慌忙看了曹院判一眼,那曹院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喃喃道:“臣等明明查得很仔細,樁樁件件也對得上號,怎麼又牽扯上了宣徽北院?”

馮收掖着袖子道:“大約是世人只知有宣徽南院,不知有宣徽北院吧。我們宣徽北院就是掌內外進奉的,收到的每一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不像旁人一點小小建樹就鬧得天下皆知,我們北院乾的是實事,名聲卻不響亮,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儀王忽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一時疏忽,竟然落入了李霽朗的圈套。

彌光說,官家要看他的真心,於是他便秉公辦理這件事,將明面查得清清楚楚,確認無誤了,纔敢向官家稟報。結果他所查到的,全是四哥刻意經營的結果,目的就是扣他一個同室操戈,手足相殘的大帽子。

那個宣徽北院,相較南院確實不起眼,北院與南院兩位院使暗暗較勁也不是一日兩日。自己與般般定親之後,袁家的二娘子與宣徽南院柴家議了親,如此一來他和柴家的關係便緊密起來,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馮收今日纔來出頭,這樣一想,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了。

心緒難免不寧,他覷了覷官家臉色,官家查看手裡賬目,越看眉頭擰得越緊。再望四哥,他雖跪着,臉上神情卻淡然得很,低垂着視線,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真沒想到,一直將大哥視作勁敵,卻忽略了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兄弟。就是這樣出其不意的一擊,加上上次那樁宮人墜樓案打前站,恐怕會勾起官家對他更大的不滿,蛇打七寸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他試圖再爲自己轉圜,斟酌道:“宣徽院的賬目是院內機要,從來不向外公佈,這裡頭有內情,實在是我始料未及。”言罷又對高安郡王道,“四哥,你這些年的俸祿和食邑及田莊收入,審刑院都徹查了一遍,進項確實與實際不符,這點難道是審刑院冤枉了你嗎?若是冤枉,那審刑院大牢里扣押的那些向你行賄的官員,他們衆口一詞,又作何解釋?”

結果高安郡王自有他的說辭,“朝中行賄受賄常有,若想肅清,難如登天。官家知道臣荒唐,臣想出的法子就是順勢而爲,讓這些人心甘情願把錢財送來,再如數充入國庫。他們的罪行,我一一替他們記着,也在暗中查訪收集證據,若是沒有諫議大夫的彈劾,我不日就要提交察院了,不想二哥來得快,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

這番話,徹底掃清了官家心裡的疑雲,他合上面前的賬目,垂眼打量了高安郡王一眼,“起來吧。”復又吩咐曹院判,“行賄的人既然在審刑院關着,那就連合三衙,把一切給朕查個水落石出。”

曹院判忙道是,大有泥菩薩過江的狼狽,也顧不上儀王了,領了命便快步退出了崇政殿。

官家臉色很不好,卻也按捺着沒有發作,對殿裡衆人道:“幸而這件事沒有鬧大,到此爲止就罷了。四哥,以後不許自作主張,再有下次,朕一定不輕饒你!”

高安郡王道是,“是臣魯莽,往後絕不敢再犯了。”

官家疲乏地擺了擺手,“退下吧。”卻在衆人行禮如儀後,重又掀起眼皮瞥了瞥儀王,“你留下。”

高安郡王與馮收卻行退出了崇政殿,儀王站在原地,難堪地低下了頭。

殿裡好靜,靜得連一根針掉落的聲音都能清晰聽見,他心裡惴惴,不知官家會如何看待這件事,如何看待他。他盡力想做到最好,然而……似乎總是事與願違。

沉默是最令人煎熬的,他討厭那種大氣不敢喘的感覺。向上看了一眼,與其這樣鈍刀子割肉,不如先行向官家澄清,便道:“臣所查,樣樣屬實,沒有半分私心作祟,請官家明察。”

官家卻冷笑了聲,“朕說你私心作祟了嗎?還是兄弟手足一個個倒在你手上,你自覺心虛了,才說這番話?四哥雖然莽撞,所幸這次有宣徽北院爲他證明,若是馮收緊閉牙關咬死了絕無此事,那朕是不是又要親手斷送一個兒子,你又多了幾分勝算?”

其實諸如立儲的事,永遠是父子之間不能提的隱痛,彼此都刻意迴避,輕易從來不去觸及。但這次官家竟將一切擺到明面上來,頓時讓儀王難堪加倍,多時的憤懣與不平,也一下子衝上了腦門。

手在袖中顫抖,他負氣道:“在爹爹眼裡,我就是爲了權勢,不擇手段的人。所有兄弟都是無辜的,他們每做一件錯事都是被我陷害,既然爹爹這樣猜忌我,又何必將徹查他們的重任交給我。”

他從來沒有頂撞過官家,若是自己這回確實在四哥的事上動了手腳,那心裡的不平還能減輕幾分。正是因爲坦蕩,反倒生出了蒙冤之感,這種感覺並不好受,這麼多年的不滿疊加起來,便讓他有些口不擇言了。

話出了口,忽然有些後悔,分明已經忍了那麼久,爲什麼偏在這時候與官家起爭執呢。

果然官家拍案而起,“你做的那些事,還要朕細數?屢屢委以重任,是因爲朕信任你,可你又做了些什麼?口中冠冕堂皇,卻在緊要關頭疏忽了、大意了——你這樣滴水不漏的人,會犯此等荒唐的錯誤嗎?你這哪裡是在爲父分憂,分明是拿朕當傻子,將朕玩弄於股掌之間!”

也許官家震怒,他說兩句服軟的話,認個錯,這件事就遮掩過去了,可是他並沒有。他說:“爹爹,你幾時信任過我?我的七個兄弟,個個坦蕩正直,只有我一人是洪水猛獸。這次四哥的事,我承認自己確實失察,但絕不像爹爹說的那樣,有刻意構陷的嫌疑。爹爹難道看不出,這分明是四哥的詭計……”

可是沒等他說完,便招來官家一聲斷喝:“住口!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詭辯,這次四哥若是不自救,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大哥就是最好的例子!”

儀王原本還有千般萬般的不屈,他要向官家解釋,四哥並不是那樣看着人畜無害,他也有他的算計。然而官家的態度,忽然讓他意識到任何解釋都是徒勞,官家根本不會相信。

他一瞬灰了心,垂着手道:“爹爹對我的猜忌從何而來,不就是從我母親而來嗎。我不明白,爹爹何以這樣恨我母親,夫妻之間,果真有那樣的深仇大恨嗎?”

結果這話招來了雷霆震怒,砰地一聲,一塊硯臺向他砸來,他沒有躲避,額角被重創,墨汁伴着鮮血淋漓而下,把他的衣襟都染透了。

官家暴喝:“滾出去!”

心在腔子裡結成冰,他撤後兩步,平靜地向上長揖,然後從崇政殿退了出來。

門外候命的彌光被殿內父子間的對話驚出一身冷汗,見他邁出門檻,又變成了這副模樣,驚愕之餘忙抽出汗巾來給他擦拭,卻被他擡手格開了。

他什麼也沒說,揚長而去,彌光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發呆,直到聽見官家咳嗽,方匆忙返回了殿內。

***

明妝從禁中出來,得了皇后好些賞賜,呂大娘子欣慰不已,笑着說:“小娘子很受聖人喜歡,嫁入帝王家,勢必要找一靠山,聖人是一國之母,有誰能比這個靠山更穩固呢。”笑罷了忽然又嘀咕起來,“咦,先前慶國公可是在東華門上戍守?我家官人昨日還說要請他上家裡赴宴,我怎麼給忘了……”

想是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好使了,呂大娘子敲敲腦殼,嘆了口氣。

馬車就在前面,讓中黃門把東西運上車,一路把明妝送到家,商媽媽和趙嬤嬤在門上等着,見車來了忙上前接應,喋喋向宰相娘子道謝:“今日又偏勞大娘子了,沒有大娘子,我們小娘子怕是不得周全。”

呂大娘子擺手說這點小事,不足掛齒,臨走又囑咐了一句,“過兩日要來請期,到時候別忘了把袁老夫人請來。”這才命小廝駕車返回韓府。

女使源源將賞賜搬進去,午盞上來攜了明妝問:“小娘子,宮裡怎麼樣?嚇人嗎?還有聖人,和氣不和氣?”

明妝打趣道:“屋子比咱們家大,伺候的人比咱們家多。至於聖人,和氣得很呢,否則哪能賞我這些東西!不過唯一可惜,沒有見到官家……”

沒有見官家,就沒有機會見到彌光,這重重宮闕禁衛森嚴,要想圖後計,還得從長計議。

或者想辦法先買通個小黃門,禁中能出頭的黃門太少了,大多是辛苦一輩子,每月賺着一吊錢的螻蟻,總有人爲了錢,願意替她留一份心。只要掌握了彌光每日的動向,空子就多起來,若是正大光明討公道行不通,那就暗中使絆子。

總會有辦法的……她心裡盤算着,回到上房坐在窗前向外望,看滿院春光跳躍,蹙眉乜起了眼。

煎雪送熟水上來,歡快道:“小娘子嚐嚐,這是餘家花塘今春頭一批蓮子,好不容易纔買到的。”

餘家花塘的荷花養在室內,爲了日照,房頂上開洞,甚至拿炭火來加熱,把花房焐得溫暖如夏。因時節大大趕超尋常蓮子,所以區區的幾顆,價值不菲。明妝其實不怎麼喜歡吃蓮子,但物以稀爲貴,頭一茬也願意嚐嚐鮮。

可正當要入口,便聽見外面趙嬤嬤急急喚小娘子,那聲調倉惶,把明妝嚇了一跳。

“怎麼了?”她站起身,快步到門前,猛然見儀王一身狼狽站在那裡,腥紅着兩眼,臉色白得像紙一樣。她怔住了,手足無措,“殿下……”

他踉蹌邁上臺階,每一步都耗盡了力氣。

好不容易跨進門檻,他順勢靠在了門框上,脣角勉強擠出笑來,顫聲道:“我走累了,來你這裡歇歇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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