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着,澀澀眨了兩下眼,看上去十分爲難又不情願。
一旁的羅氏早就按捺不住了,高聲道:“般般,你怎麼能這樣?祖母還在園裡住着,你就要變賣家產?這是你爹爹生前籌建的,花了一年多才建成,你……你就這麼輕而易舉把它給賣了,你對得起你爹爹嗎?”
一番大道理說得好,易家人都有滿口仁義道德的習慣,到了緊要關頭跳出三界外,簡直神佛一樣痛心疾首於別人的荒唐。
明妝被這位大伯母說得慚愧,低頭道:“我這也是沒辦法,一大家子五十來口人要吃要喝,我養不活他們。其實我想賣園子的打算由來已久,只是苦於找不到一個好買家……”說着轉頭望向羅氏,眼裡燃起光來,“大伯母,你願意買下易園嗎?要是你願意買,那就不必勞煩慶公爺了,無論如何,我總會先緊着自己家裡人的。”
羅氏被她一問,心下大呼晦氣,自己那仨瓜倆棗,就算把一身骨頭敲碎了,也湊不出買園子的錢來。再說她是等着從中獲些利,可沒打算自掏腰包,說什麼買園子,分明是這丫頭又在搗鬼,見趕不走老太太,索性揚言把園子賣了,只要房契到了人家名下,老宅的人再想借居,那是決計不能夠的了。
道理都懂,但卻不好戳穿她,羅氏悻悻道:“你哥哥們娶親,我把陪嫁都貼進去了,如今兩手空空,哪裡來的錢買你的園子!般般,你要變賣家產,我們雖不便說什麼,但還是要勸你爲慶公爺考慮考慮。慶公爺是做大事的人,如今朝中誰不對他交口稱讚!這樣的大員,若來買你的園子,恐怕難免會得個趁火打劫的惡名,說他口稱看顧恩師遺孤,其實打着侵吞恩師家產的算盤……你看,什麼話到了別人口中都兩說,咱們知道公爺正直,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與其受人指點,還不如杜絕這樣的事,以保全清白,不好嗎?”
羅氏說了一大套,自覺說得甚有道理,本以爲這位慶國公多少會有些忌憚,誰知人家卻將問題又拋了回來。
“大娘子說定了,絕不會買,是嗎?”見羅氏目光迴避,李宣凜方轉身對明妝道好,“我在陝州的時候就借住在大將軍府上,易園是大將軍舊宅,買下這裡,也算保全了大將軍遺物,不怕人閒言。小娘子既然願意賣,那明日就去官衙,找大尹擬定契約,到時候錢屋兩訖,我絕不會佔這園子半分便宜,請小娘子放心。”
易老夫人眼見他們要促成這樁交易了,不論真假,都是徹底將老宅的人三振出局,哪裡能咽得下這口氣,沉聲對明妝道:“你只管賣園子,竟一點不顧念長輩嗎?老宅修繕,我們才搬到這裡來,如今宜男橋的房頂還不曾修好呢,你轉手把這園子賣了,又如何安置我們?”
這話問得很地道,明妝心道借住的還要安置,果然只有這位嫡親的祖母才能問出這樣的話來。
不過倒也好辦,她又去同李宣凜打商量,“李判,你府上也要用女使婆子小廝吧?我們府裡的人個個都很老實,手腳也勤快,我將他們的身契轉給你,日後你接着僱請他們,用生不如用熟,他們會好生替你打理園子的。再者,我少收你八十貫,作爲我與祖母住在這裡的賃金。老宅正加緊修繕,祖母暫住不過半年,我呢,早晚要出閣的,也不會叨擾你太久,你瞧這樣,可行嗎?”她一本正經來商討,他也一本正經應下了,“只要是小娘子的意思,我無不遵命。”
明妝很高興,含笑對易老夫人道:“祖母你瞧,公爺答應了,這樣就好辦了。”說罷遺憾地望望羅氏,“可惜伯父伯母不能留下,畢竟這園子要轉賣了,咱們拖家帶口繼續住在這裡,恐怕公爺覺得不便。不過請伯父伯母放心,我會好好孝敬祖母的,你們只管自己找住處去吧。”
易老夫人不可思議地瞪着她,“這算怎麼回事,果真把園子賣了,還讓我住在這裡?”
明妝說是啊,“我和祖母多年不得親近,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怎麼能錯過呢。上京城裡所有人都知道,祖母以往三年不曾管過我,其實說出去也不好聽,正好藉着這樣契機正一回名,讓人知道我們祖孫沒有嫌隙。再者,我的婚事還要祖母點頭呢,祖母點了頭,一切就名正言順了,這樣一團和氣,多好!”
一團和氣嗎?易老夫人卻有種遭到了算計的憤懣感。
明妝這丫頭精明得狐狸一樣,一步步爲自己籌謀,既想架空祖母,又想得個孝順的好名聲,她本該不上她的套纔對。可是自己覺得不甘心,也不相信她果真會把易園賣出去。易園是三郎花費心血慢慢建起來的,明妝那麼看重死去的爹孃,怎麼會把這安身立命的地方轉手。
再者哭窮完全是她的小伎倆,外面的鋪子分明經營得很紅火,怎麼就到了要賣房賣地的程度!可見串通了慶國公,有意要攆他們出去,自己不能遂了她的心意。只要是謊言,總有穿幫的一日,難道她出閣之時,還能放心將這偌大的產業記在別人名下嗎?到那時總會有個說法,再不濟定親的聘金要得多些,扣在手上……自己最疼愛元豐這個小孫子,明妝這裡刮下一層漆,夠元豐置辦兩間鋪面,受用三五年了。
思及此,好像所有的隱忍都是值得的,易老夫人緩緩舒了口氣,“那就麻煩慶公爺了。”
李宣凜淡淡一笑,“老太君言重了,大將軍的母親,我也應當善待。”
當然易老夫人更大的作用,是方便明妝留下,否則一個女孩兒家,孤身住着賣出去的屋子,和男人同一屋檐下,就算滿上京都知道他禮重舊主遺孤,時間長了也難免招人非議。
一旁的凝妝見他們就這麼把事定下了,實在覺得不可思議,“這是買花還是買菜?就算去集市上買二兩糟瓜齏,也比這個費些口舌吧!”
明妝聞言,漠然乜了她一眼,“我願賣,有人願買,大姐姐覺得不妥嗎?”
見識過那位慶國公的護短手腕,凝妝也不敢再擡槓了,只是躲在她母親身後細聲抱怨:“這才搬進來幾日,又要把人轟出去……”
這話聽得羅氏冒鬼火,心裡恨她多事,要不是她那個臭脾氣,跑到東園去尋釁,怎麼會和何惠甜打起來,又怎麼讓明妝步步爲營算計至此。現在好了,什麼都別說了,在衙門裡忙活的人還未下值,回來必定要臭罵一頓。實在沒辦法,先想轍到她孃家暫住上幾日,吃哥嫂幾句排揎,也就生忍着吧。
“老太太定準了不走嗎?”羅氏又確認了一遍,見易老夫人點頭點得決絕,便沒有什麼好多嘴的了。
老太太一心顧着豐哥兒,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肯撒手,當初要是有這點決心輔佐丈夫,老太爺怕是都當上高官了。如今元清、元安都成了親,元興又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庶子,也只一個元豐讓她操碎了心。長房這頭反正是得不着什麼好處的了,老太太要是願意留在這裡,那就隨她吧!
“咱們家,竟是要各奔東西了。”羅氏慘然笑了笑,“怎麼就鬧到這步了,真想不明白啊!不過還好,等老宅修完了,一家子還在一起。”
臨要走的時候,其實她很想給老太太提個醒,獨個兒在這園子裡,回頭別讓明妝吃進肚子裡。老太太自認爲輩分大,還能看着明妝,那是她老人家糊塗了,看不真切眼下情形。這慶國公是什麼人?腦袋別在褲腰上的,袒護明妝袒護得不問情由,看他像個眼裡有長輩的嗎!老太太要是再興風作浪,周圍可都是易園的人,到時候合起夥來整治她,誰管她是二郎的娘還是三郎的娘,就算是官家的娘,也能讓她活活掉一層皮。
罷了,不說了,羅氏招呼凝妝和身邊的女使各自去收拾,回身又叮囑了婆母一聲,“老太太,您自己保重。”
易老夫人寒着臉,看園裡的人逐漸散了,頭一回有了孤苦伶仃的感覺,心裡也猶疑起來,究竟該不該這樣執着。
正灰心,轉頭迎來了明妝燦爛的笑臉,她歡天喜地說:“我一直盼着能單獨和祖母相處,祖母身邊沒有其他人,只我一個,只疼我一個,那該多好!您看,這回可遂了我的心意了。”
她這樣說,易老夫人忽覺背後寒毛直豎起來,欲反悔,拉不下這個面子,轉念再想想,自己活了六十來歲,難道還鬥不過一個十幾歲的毛孩子?便把心放回了肚子裡,隨口虛應了兩句,轉頭對柏嬤嬤道:“鬧了這半日,我也乏了,回去歇一歇。留下的那些女使婆子,你重新安頓好……”
話還沒說完,明妝笑眯眯道:“祖母,如今只祖母和近身伺候的人,咱們的伙食就不必分開了。我賣了園子,有錢養活祖母了,祖母想吃什麼,只管吩咐廚上,我們的廚娘手藝也不差,祖母嘗過就知道了。”
易老夫人啞然,真覺得這孫女小小年紀,有些深不可測。可眼下不宜說什麼,便點了點頭,由柏嬤嬤攙扶着回鬆椿院去了。
一切都解決了,神清氣爽。明妝揹着手,喜滋滋轉了兩圈,復對李宣凜道:“多謝你陪我唱這齣戲,總算把那一家人打散了。明日你抽出空來,咱們去官衙把房契更名,這樣老宅的人想打主意,也無從說起了。”
李宣凜遲疑了下,“哄得那些人出去就行了,不必去更名,難道小娘子果真想把易園賣了?”
明妝頷首,“這事我早就想過了,易家宗族人多勢衆,萬一哪天把那羣人引來,又要好一頓掰扯。倒不如把易園轉到你名下,我就算想奉養祖母一輩子,也無能爲力了。”
“可是……”他委婉地提點了下,“易園這麼大的產業,隨意轉出去,小娘子不擔心嗎?”
明妝說不擔心,“若是連你都防備,那這世上就沒有值得我信任的人了。”
是啊,這樣絲毫不用懷疑的真心,知道他是赤誠待她的。
他慢慢浮起了一點笑意,“那我這就命人把錢準備好,明日立了字據,這件事就解決了。”
明妝點了點頭,笑着說:“以前是你住在我家,往後就是我住在你家了,細說起來真有意思。”
他擔心她拘謹,和聲寬慰她,“我不過是頂個名頭,房產仍是小娘子的,所以小娘子不要覺得不自在。至於錢款,這次攻打邶國,官家賞銀十萬貫,這十萬貫用來買下易園,應當差不多了。”
明妝吃了一驚,擺手道:“哪裡要那許多!前陣子魯國公主老宅也只賣了五萬貫,我要是賣你十萬貫,那就是坑你了。”
他很大度,“戲要做足,才能以假亂真。那些錢就放在小娘子身邊,請小娘子替我保管,等日後小娘子出閣,或是我娶親的時候,我歸還房產,小娘子歸還錢款,兩下里就釐清了,你看這樣可好?”
明妝卻很爲難,“這麼一大筆錢呢……放在我這裡,我會日夜提心吊膽的。”
錢財於他,沒有具體的概念,他說:“我一直在軍中,花銷也不大,多了這筆錢,反倒礙手礙腳。”
他家中的情況就是那麼回事,父親不作爲,嫡母又不慈,生母一輩子唯唯諾諾,好像誰也不適合爲他保管身家。如今拿這錢換了易園,放在明妝身邊合情合理,她信得過他的爲人,自己也同樣信得過她,這樣很好,也算互相有了依託,各解了燃眉之急。
只不過有一件事,還需和她交代一聲,“園子易主,這件事轉眼滿上京皆知,我父親和嫡母也會知道,恐怕你前腳剛送走狼,後腳又會迎來虎。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住進易園,但不時的叨擾恐怕難免,還請小娘子擔待。”
明妝說:“這個不要緊,我自己能應付。祖母拿孝道來壓我,我沒有辦法,但換了外人,我自然有話回敬。”
這就算達成共識了,李宣凜頷首,暗裡不免有些小私心,很想看看儀王得知後,會作何反應。
明妝是年輕孩子,家裡腌臢事一大堆,能解決一樁是一樁,一不留神已經將儀王拋在腦後了。她還沉浸在重回往昔的快樂裡,有時候不願意長大,一直眷戀以前的生活,雖然爹孃都不在了,但有李判,好像空蕩蕩的人生裡,填充進了蠻橫的快樂。
“你會搬進來吧?”回到前院的時候她還在追問,“什麼時候搬進來?明日立了字據就搬,好嗎?”
他偏頭看了她一眼,“小娘子希望我早日搬進來?”
明妝點頭不迭,“買下了園子卻不住,說不過去。你挑個院子,喜歡哪裡就住哪裡,我讓人先收拾起來。”
她還是那種找到了玩伴的心態,卻沒有發現,彼此早就長大了。
他模棱兩可地笑了笑,轉頭朝西張望,“就住跨院吧,我看那裡很好。”
明妝覺得不妥,“可是那個院子很小,平常也疏於打理……”
他說:“東西兩園還是需要隔開,倘或讓易老夫人和你住得太近,又會生出許多事端來。”
他仍是處處爲她考慮,明妝心裡很感激他,房產雖然轉到他的名下,但一切都沒有改變,園子裡住得還是這些人,各處供職的也仍舊是那些熟面孔,所以他對她的幫助是傾其所有,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忙了好半日,轉眼太陽就要下山了,他方向她告辭,臨行前又囑咐一聲,“讓趙嬤嬤安排一處住所,安頓我的隨行官。自今日起,我會讓親兵戍守這裡,小娘子往後就不必擔心,再有那些不入流的人來叨擾了。”
他拱了拱手,轉身大步往門上去了,衆人目送他走遠,商媽媽和趙嬤嬤對視了一眼,感慨道:“一個家,果真還是要男人撐門戶啊!小娘子以往艱難,現在回頭想想,過去的三年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
總之李判又迴歸了,真是一樁好消息,第二日按事先約定好的,去檢校庫領出房契,當着大尹的面簽字畫押,走出官衙,李宣凜把房契交給明妝,仍是那句話,“請小娘子替我保管”。
明妝抱着交子和房契,促狹揶揄,“保管可是要繳保費的。”
他說好,“十萬貫錢,先請小娘子隨意取用,日後我再填補上。”
十萬貫錢啊,真真一筆鉅款!明妝也不敢放在家裡,檢校庫的錢莊上有她的戶頭,存進去,確認再三才放心。
易園易了主,這個消息果然很快便傳開了,外城的袁宅到這時方聽說,袁老夫人哪裡還坐得住,匆忙趕到了界身南巷。
站在門前看,門楣上牌匾不曾變,連看門的小廝也不曾更換,見小娘子外家來了,忙把人迎了進去。
袁老夫人見了明妝,連坐都顧不上坐,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好的園子,怎麼說賣就賣了?若是遇上什麼難題,回來一同商量,我手裡還有些錢,窟窿說話兒就填上了,哪裡要鬧到賣房子的地步!”
明妝上前攙扶她在榻上落了座,笑着說:“外祖母,外面的買賣都好,我還新辦了個香水行呢,並不缺錢。賣園子實在是無奈之舉,前幾日我祖母闔家都搬進了園子,不賣沒辦法攆走他們,這會兒祖母還在西園住着呢。”
袁老夫人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還有這種事?她宜男橋巷的宅子被天火燒了,要擠到這裡來?你怎麼不派人告訴我,等我來了,活撕了她那張老臉,反正她也不見人了。”
優雅的外祖母,從來不會疾言厲色,但遇見易家老宅那幫人,再好的脾氣也繃不住了。明妝道:“外祖母身體不大好,何必和他們生閒氣,我沒讓人過麥秸巷傳話,也是不想驚動您。現在好了,房契改成李判的了,連我都是借居,就算祖母請族長出來主持公道,族長也無話可說。”
袁老夫人雖然覺得這事不妥,但轉念想想也有道理,只是唏噓不已,“嫡親的祖母,就這樣凌逼孫女,怎麼不叫人恨得牙癢!不過你是姑娘家,房子既然到了別人名下,再住在這裡不合禮數了,還是收拾起來,跟外祖母到麥秸巷去吧,撂下易家那個老太婆,看她好意思厚着臉皮賴在別人府上!”
可明妝不願意離開,微微挪動一下身子道:“這還是我的家,李判說園子永遠叫易園,不會改成國公府的。這回出此下策是沒有辦法,不是真想賣園子,再說我爹孃的靈位也在這裡,我能上哪兒去呢。外祖母的意思我明白,正因爲怕日後惹人閒話,這才非要留住祖母的。住到麥秸巷去,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固然不會嫌我,我自己卻很慚愧。反正我們和李判是舊相識,以前在陝州就住在一個官衙裡,現在這樣,讓我想起小時候了,反倒很高興呢。”
袁老夫人蹙眉發笑,“你呀,還是小孩子心性,在陝州時候你才幾歲?如今又是幾歲?孤男寡女的,叫人說起來不好聽,或者……”嘴裡說着,忽然冒出個念頭來,脫口道,“慶國公還不曾婚配吧?兩下里知根知底的,我看你也甚依賴他,要是他願意,兩家結個親好不好?你若不好意思,我來同他說,趁着你祖母在,把親事定下,一切不就順理成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