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小時候還不叫餘生,她叫晏如枝。
聽秦蘇曼說,她的爸爸是名畫家晏慶生。80年代,秦蘇曼在蘇聯認識了晏慶生。晏慶生拉得一手好琴,又會畫畫,秦蘇曼才貌雙全。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很快兩人就走到了一起。90年代,晏慶生事業有成,留在了俄羅斯美院任教,秦蘇曼卻堅持要回國。兩人意見不合,又僵持不下,誰也不肯妥協誰,便離了婚。
晏慶生帶着姐姐晏如涼繼續留在俄羅斯,秦蘇曼則帶着餘生回了國。
餘生的媽媽秦蘇曼,是個典型的南方女子。
溫婉清淡,柔情似水,身形窈窕妙曼,纖巧玲瓏,喜好穿青白素色的裙衫,還說得一口嬌糯軟綿的蘇白,讓人聽了不勝歡喜。
她時常用她柔柔細細的聲音輕喚餘生,“枝枝。枝枝。你快過來看看媽媽的頭髮梳好了沒有,有沒有亂的地方?如果有,你就幫媽媽捋順好嗎?踝”
她幫她理好頭髮,她又會對着鏡子嘆息,“枝枝,你說你爸爸什麼時候纔會來看咱們呢?我等他等得都快人老珠黃了,枝枝。”
秦蘇曼是個很愛美的女人,因爲美,所以愛美。
她有着驚人的美貌。
即使是到了中年,她仍然美得像畫中的古仕女。歲月並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似的,她的腰肢永遠纖細如初,不盈一握,她的膚色也永遠瑩白如玉,像是明月山上搖曳盛開的一枝杏花。年輕的時候她的下頷是尖的,現在上了年紀,下頷漸漸的變得豐腴了,卻更美了,頗有些珠圓玉潤的質感。
餘生雖沒有繼承媽媽的美貌,但據秦蘇曼說,她長得像爸爸,秀雅清麗,脣紅齒白,眉目間透着一股子英氣。
有茉莉花色的皮膚,就像巷子口賣的絲絹小人兒,由紅綃剪出。
也很好看。
那些年,餘生一直以爲自己的爸爸是名畫家晏慶生,也一直引以爲豪。可是20歲那年,餘世榮拿着親子鑑定書找上門來,告訴她她不叫晏如枝,而叫餘生時,她才如遭棒喝,恍然明白了許多事。
原來,她的身世是這樣曲折撲朔。
可是當她知道一切真相後,她卻愈發想逃離那一段帶着萬丈光芒卻逼得人快要窒息的身世。無奈,血緣決定了一切,決定了她是他餘世榮見不得光的私生女,決定她生來就要被自己生父拋在人間數年,不管不顧。
流在身體內的同一種血液,就像是一個無法抹去的深刻印記,就這樣,跟隨她的一生。還帶着深重的負罪感,越是刻意隱藏,越是欲蓋彌彰。
當然,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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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歲的餘生,同媽媽住在一個古雅別緻的庭院裡。
林木翳然,翠點花紅,長長的青石古道連接着一戶戶人家,紅瓦白牆,漆木欄杆,處處精緻錯落。
除了作畫,秦蘇曼最喜歡在院子裡的池塘邊練嗓子。
她習慣在唱戲的時候穿旗袍,或着一襲素色的裙衫,將一頭黑長的直髮挽成髻,別一支精緻的桃花玉簪,手上戴着景泰藍鐲子,豎着蘭花指,咿咿呀呀曲回婉轉地唱着。
秦蘇曼不是專業的戲子,卻比戲子更熱愛唱戲。
後來,院子裡終於出現一個男人。餘生躲在廊檐一角,看到那男人站在池塘邊,媽媽花柔水媚地依偎在他懷裡。只見近水漣漪清明如許,男人西裝革履,一表人才,媽媽一襲素衣,臨水先生,落花美人,四照玲瓏。
是那樣的般配。
但他只來看過她們一次,從此之後就再無音訊了。
只是那時候,餘生不知道他便是餘世榮。
她以爲他是晏慶生。
秦蘇曼時常站在池塘前,看着自己娉婷的倒影,一邊垂淚,一邊對餘生說:“枝枝,你爸爸可真狠啊,這麼久都不來看咱們母女倆一次。他當真是忘記咱們了嗎?”
那幾年,秦蘇曼憔悴蒼老了許多,再美的人兒,也敵不過時間的摧殘。
餘生曾向秦蘇曼問過自己爸爸的事,秦蘇曼總是閃爍其詞,不肯說清楚。
直到後來,餘生在聖彼得堡學畫的時候,遇見了旅居俄羅斯的姑姑,姑姑說:“你爸爸是個才華橫溢的男子,蒼白而清瘦,拉得一手好琴,畫得一手好畫。他與你媽媽在一起的時候,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世上再沒人比他們更合適了。只可惜在你十五歲那年,你爸爸和你姐姐去意大利參加一場國際性的畫展,在回來的途中,飛機出現故障。然後,他們就再也沒能回來……”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深愛一場,天各一方,等到後悔的時候,又生死相隔,再也回不到當初的美好。
她才明白一切,可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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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餘生,和媽媽一樣有着清和沖淡的性子。
她喜歡穿素色的裙衫。如水藻一般黑長直髮要麼披在單薄的肩上,要麼編成麻花辮搭在背上。
暮春時節的江南小鎮,沿河兩岸皆是杏花,粉紅紅一片,圍繞着白牆青瓦的房舍,彷彿迷霧重重的城堡,讓人進去之後再無法出來。十月的時候滿巷子都是桂花香。有老人坐在樹下乘涼,端着白瓷大碗,茶水青碧,裡面飄滿了桂花。
餘生就趿着紮了蝴蝶結的涼鞋,在那一方方青白磚石上走着。
有河水蜿蜒一帶,從外頭潺潺流進來,清澈見底,三月的杏花伴隨流水遠去,她知道里面有金魚,透明的紅尾巴搖啊搖,像是搖落了一個春天。
春天可真好。
就在那個春天,餘生遇到了陸司淳。
她和一羣小夥伴在玩摺紙飛機。她折了一個最大的紙飛機,胡亂撒在空中,那紙飛機就隨風飛到窄窄的巷子中,她忙不迭追過去。
那紙飛機卻落到一個人的腳邊。
深棕色的皮鞋,擦得鋥亮鋥亮的,一塵不染。餘生停下追逐,她擡眸,歪着腦袋怯生生地望着他。他恰好轉過臉來,一道光折下來,餘生就在那道光中瞧見他容顏英俊,肌膚呈現出病態一樣的蒼白。
黑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樑,纖薄的脣,是那樣的好看。
大眼瞪小眼,兩個人都似乎有些怔住。
靜默片刻,餘生垂下眸,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紙飛機。
他笑了一聲,“這麼大了,還玩紙飛機啊,我記得只有小孩子才玩紙飛機的啊。”
“不用你管。”
餘生面薄,到底聽不得他的打趣,瞪了他一眼後,轉身便走。
“唉——小妹妹……”他喚住她,“小妹妹,我來這裡是來找人的。請問你知道秦蘇曼住在哪裡嗎?”
找媽媽……
餘生步子一滯。她轉過身來看着他,那雙眸子裡盈盈發着光,像秋水一般。棉麻裙子下襬寬大,上面恰到好處地露出她精緻的鎖骨和肩部,一片如玉凝脂的白,柔嫩得好似可以掐出水來。
她就那樣呆呆站立着,歪着腦袋,遠遠看起來,彷彿一枝綻放的廣玉蘭。
“你找秦阿姨有什麼事呢?”她問。
“很重要的事。”
“你一直朝着那條巷子走,遇見路口時,先左轉再右轉,最後走到巷尾,你再朝左走200米就到秦阿姨家了。”餘生想了想,給他指了相反方向的路。
“你不會給我指的是錯路吧?”他回頭看了看那條巷子,微微覺得不對。
“不會的。我不會指錯的。我常常到秦阿姨那裡去玩,沒有誰比我更清楚那條路了。”
語罷,餘生對着他盈盈一笑,粉雕玉琢的一張小臉上卻露出真摯笑容,帶着少女獨有的羞赧氣息,還有一個淺淺的梨渦。
陸司淳信了她的笑容。
所以,他在那個小鎮裡繞了一個下午都沒有找到秦蘇曼,臨近黃昏時,他在一個老婆婆的指引下,才找到她們住的庭院。
當時餘生正坐在庭院裡的石桌上臨摹名作。
秦蘇曼從她三歲開始便培養她對色彩的敏感度,她時常在她耳邊唸叨:“你爸爸說姐姐天賦很好,又很刻苦地學畫畫,咱們枝枝也要努力,不能輸給姐姐哦。”
稍微大點的時候,就大量的練書法,調色,背唐詩。漸漸的,秦蘇曼開始教她素描,後來教她水粉,再後來又教她油畫,最後就教她國畫。
秦蘇曼說的最多的就是:“藝術都是相通的。畫畫好的人,字肯定寫得也不差,對文學作品的鑑賞能力也比一般人要高得多。相同,對美的感受亦不在一般人境界。所以歷史上一些很有名的人物既是文學家,又是畫家,更是美學家。譬如米開朗基羅,譬如達·芬奇。”
15歲的餘生,已經能夠很好地臨摹名作。
她只要一開始畫畫,就會全身心地投入,根本停不下來,因此庭院裡有人進來時,她並沒有發覺,還是一心一意地臨摹着。
那天夕陽漫過滿是爬山虎的牆,滲透進深深庭院,紅暈暈的光線照射着池塘四周氤氳的沆瀣水氣,漸漸瀰漫。
臨摹遇到點問題,她正專心致志地調整着,突然從身後伸出一隻修長蒼白的手來,拿過她指尖的炭筆,就在她畫紙上飛快地修改起來。
“這人物的面部表情是憂鬱而凝重的,你突出了他的憂鬱,卻忽視他的凝重。你看你手下畫的眼睛,裡面的光黯淡而悲切,到底是求成心理重,太急切了。”
是個男人的聲音,珠落玉盤一般,話輕柔地從他脣齒間迸出來,字正腔圓,像一首節奏肆意凌躍的詩歌。
她側過臉去,才發現他就是中午那個被她騙了俊朗青年。她駭了好大一跳,以爲他會責怪她時,卻發現他並無此意,他只是在用心地給她修改畫稿,沒有半點生氣。
他持着炭筆,手指修長,清晰的骨節極富韻律地突起,在日光的洗濯之下,一節節泛着玉一樣的青白。
沙沙。沙沙。沙沙。
那支炭筆像是被賦予了靈魂一般,飛快地在畫紙上鋪出密密匝匝的線條來,如他袖口上那一對藍寶石袖釦,幽幽亮亮地入了她的眼。
“謝謝。”因爲中午的事,餘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她看着自己涼鞋上面的蝴蝶結,不再說話。
“枝枝,你中午爲什麼騙我?”
見她不敢看他,陸司淳蹲下身來,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怎麼知道我叫枝枝?”
“枝枝……”聽見她怯生生的聲音,他笑了,“枝枝,我是你的姐夫,你說我知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是我的姐夫?”
聞言,餘生這才擡眸來看了他一眼,很清很清的眼神,像是在秋水中滌盪過一般。見他臉上始終帶着笑,她穩了穩心神,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只是害怕……害怕遇見壞人了。”
“沒關係,姐夫不會怪你的。”
“姐姐她……她沒有同你一起回來嗎?”餘生向外張望一眼,發現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便疑惑地問了問。
他沉默了,幽深的眼瞳裡,透出凝重而晦澀的神色,俊秀的臉上,也漸漸浮起一個悽微清冷的笑容。
見他臉色不好,餘生試探性地喚了他一聲。
“姐夫……”
陸司淳回過神,凝重的臉上轉出一個溫柔的笑來,“姐姐暫時還留在俄羅斯,沒有回來。”見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碎髮凌亂,他就伸出修長冰冷的手指來,輕輕地給她攏了攏頭髮,“枝枝,你媽媽呢?”
“媽媽正在屋裡頭做飯呢。”語罷,餘生站起身來,她對着他淺淺一笑,說,“姐夫,你隨我來。”
他點了點頭,便跟着她上了樓。
已經脫漆發糙的檀木舊樓梯,踩上去吱吱作響,餘生走在前面,能清楚地聽到他細密穩重的腳步聲。和他斜長的影子一樣,穩穩地追隨在後面。
她將他帶到秦蘇曼面前。
陸司淳親切地喚秦蘇曼爲媽媽,他禮貌地做着自我介紹,“我叫陸司淳,是晏慶生的得意門生,也是晏如涼的丈夫。”
秦蘇曼正在切菜,聞言,她停下手中動作,回頭來看着陸司淳,沒有說話。
疏影婆娑,薄白的月色從窗外漏進來,映了些影子在秦蘇曼潔白的側臉上,一枝枝纏枝花紋似的,蔓宛生姿。
夜色沉沉。
秦蘇曼整個纖薄的身子都融入到黑暗中,黯淡無光。
後來,他們又說了一會兒的話,大概是陸司淳在表達自己與晏如涼從小便是青梅竹馬,長大後就順理成章結婚的事。
餘生覺得無趣,便去外屋看電視,不一會兒,就聽見有抽抽噎噎的哭聲從廚房裡傳了出來。
“媽媽——”
餘生連忙跑了進去,發現秦蘇曼掩面而泣,陸司淳站在旁邊,也是一臉的悲慟。
“媽媽。媽媽。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少年時期的餘生很脆弱,一見到秦蘇曼哭得泣不成聲,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沒事兒,媽媽只是太高興了。”
秦蘇曼擦擦淚水,勉強笑了笑,可那笑比哭還醜。她將餘生攬入懷中,說,“你姐姐得到了幸福,媽媽很是開心吶。”
彼時的餘生,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可她內心深處,還是隱隱覺得不安,覺得秦蘇曼的哭,並不是因爲晏如涼得到了幸福。直到一個月後,陸司淳將她們母女倆接到沸城,她才知道:原來,姐姐和爸爸,早已不在了。
沸城大而喧譁,與寧靜祥和的江南小鎮又是不同的。
餘生坐在車裡的時候,看着車外霓虹閃爍,高樓聳立,心便像是沿河兩岸的萬家燈火一般,散落在這座冰冷海濱城市的角落裡,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