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外鄉人捋了捋衣袖,撣了撣衣前襟,這才擡頭挺胸、昂首闊步地進了京城。天子腳下的土地帶着三分貴氣和七分大氣,自然是不可言喻的。而外鄉人的一雙眼睛早已應接不暇了。
這一趟進京,他是來討生活。原先在家鄉,家中一直經營着小本生意,日子倒也過得去。不幸的是,父母接二連三地去世了,折騰得家裡的老底兒全都光了。他一思量,便狠狠心變賣了祖屋,換了些盤纏,躊躇滿志地上了京,想一個人在這兒闖蕩出一片天地來。
來京的路上,他早就聽形形色色的人說過這京城裡有兩大銷金窟。
頭一個銷金窟自然就是這大慶朝的男人們魂牽夢縈的溫柔鄉,抱月樓。據說抱月樓的姑娘們個個兒賽天仙,小曲兒唱得,舞也跳得,皮膚都嫩得能掐出水來,很會討男人歡心。尤其是抱月樓的頭牌柳細細,男人只消看上一眼七魂便散了六魄,更甭說抱在懷裡溫存繾綣一番了。
外鄉人自然也會惦記這個溫柔鄉,只可惜囊中羞澀。他須得先讓自己在京城裡活下來,賺點兒小錢,爾後纔有機會去抱月樓裡銷魂一回。
這第二個銷金窟便是大名鼎鼎的蕭氏魚莊了。按說這魚也不是什麼稀罕的物什,普通老百姓也能吃得上,但這蕭氏魚莊裡的魚卻往往價值連城。尤其是中秋前後打東瀛收購來的那些沒刺兒的海魚,更是千金難求。縱是如此,每日裡出入蕭氏魚莊的達官貴人、富商大賈還是踏平了蕭氏魚莊的門檻。
在這京城裡頭,能見上柳細細一面與吃上蕭氏魚莊的中秋宴早已成爲了身份、財富和權利的象徵。
這外鄉人已經打好了主意,準備去蕭氏魚莊裡碰碰運氣,看看是否需要夥計。若順利,他便能在京城裡正式紮下根來。
蕭氏魚莊的名頭確實如日中天。一路上,無論是老弱還是婦孺,但凡問起蕭氏魚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外鄉人順利來到了蕭氏魚莊。“蕭氏魚莊”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晃得他頭暈目眩。他頭重腳輕地進了店,還未來得及張口詢問一二,便被衝進來的一撥虎虎生威的兵爺給擠到了旮旯裡頭。
店裡有夥計上前招呼道,“軍爺,吃魚嗎?”
爲首的那位軍爺生得高大魁梧,令人生畏。他看也不看點頭哈腰的夥計,“把你們管事兒的叫出來。”
夥計們早已有人撒開腳丫子奔向了後方,估摸着是去叫管事兒的。
不一會兒,三五個夥計簇擁着一箇中年男子出來了。中年男子的額頭中央深深地印着一個“川”字,兩道劍眉擰得讓人後怕,凌厲的眼神更是讓在場的人全都安靜了下來。
偌大的店堂裡一時間闃寂無聲。
爲首的軍爺卻毫不在意,突然大笑道,“古鏡川,原來你窩在這兒賣起了魚。真是可笑,枉費了你那一身武功。”
古鏡川不爲所動,懶懶地做了個揖,“不知武將軍大駕光臨鄙店有何貴幹?”
周圍大着膽子湊上來看熱鬧的人這時全都恍然大悟了。原來這位軍爺便是在大慶朝裡有着赫赫威名的武直武將軍。這名武將軍在祁宗年間就是戍邊大將,憑一己之力擊退了西遼和北疆的多次進犯,保衛了國土和百姓們。民間的百姓們爭相傳誦着武將軍的光輝事蹟,尤其是邊境地區的百姓們,更是自發地爲這位武將軍修建了生祠。可在靖熙十五年,武將軍大敗西遼敵軍後,竟無視西遼求和的意願,私自斬殺了西遼俘虜三百二十八名,這其中更有一百餘名的無辜婦孺。祁宗得知後大怒,下令召回武直,免去一切官職。這位曾經煊赫一時的戍邊大將便自此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之中,卻原來一直呆在京城裡頭。
武直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將軍不敢稱,在下現下只是御林軍統領罷了。”
古鏡川悠閒自得地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了,額間的“川”字也已經抹平了,饒有興味地說道,“哦,那武統領這麼大陣仗光臨鄙店是來嘗一嘗我們的魚嗎?還帶上了這麼多兄弟捧場,真是多謝武統領照顧小店的生意了。”
周圍的夥計有了二當家的撐腰後,頓時覺着這位軍爺也不那麼可怕了。更有幾個膽子大的,這時竟捂着嘴偷偷發笑。這個二當家的平日裡少言寡語是不錯,但存心戲弄人時,只要一開口,便能噎得人啞口無言。
武直冷笑三聲,“古鏡川,你莫裝蒜,就憑你還想不到我來這兒幹什麼嗎?”
古鏡川聳了聳肩,雙手一攤,“我這兒賣魚,來這兒自然都是吃魚的。”
武直大怒,嗖地一下抽出了腰間別着的寶劍,對準了古鏡川的面門便砍了下去。電光火石間,古鏡川卻已經連人帶着椅子退後了三丈,依舊坐得安安穩穩,不屑地笑看着武直。
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在使勁兒揉眼睛,誰都不敢相信就在那一轉眼的功夫裡,魚莊的這個二當家的便退後了那許多。而湊得近的人便沒那麼好運了,被武直的劍氣震得趴在地上,許久直不起身來。
古鏡川冷笑道,“我這是做生意的地方,要吃魚便吃,不吃我便要送客了。”
武直緩緩地收回劍,“看來你那兩下子三腳貓的功夫還在嘛。來蕭氏魚莊自然要吃魚,不過,我要吃的是魚腸。”
古鏡川微微頷首,起身後將武直引上了二樓。武直身後的那一列御林軍則一字溜排開在了蕭氏魚莊的外頭,等候差遣。
古鏡川引着武直前腳才進了雅間,後腳便有夥計拎着一壺新茶跟過來伺候了。
外鄉人則抱緊了自己的包裹踮着腳望向古鏡川與武直消失的方向,口中不住地嘖嘖道,“這京城人真是奇怪,好好兒的魚不吃,吃魚腸做啥子喲。”
他近旁有個夥計入了耳,鄙夷地冷哼一聲,衝着他說道,“鄉巴佬,不懂就別亂嚼舌根。”
外鄉人面上訕訕的,也不着惱,賠着笑臉道,“小哥,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還望你指點指點。”
夥計一聽,昂了昂胸脯,用下巴努了努二樓,貼近了外鄉人的耳朵悄悄地說道,“魚腸是咱魚莊裡的一項大買賣。”
“哦?”外鄉人詫異得很。他也不是沒吃過魚,但每次吃魚,魚肚子一剖開,下水就全被一股腦兒丟掉了。尤其是魚腸這樣的東西,拿去喂貓,貓都捨不得擡一下眼皮子。難道這樣的東西里頭還藏着玄機?
外鄉人腆着臉皮繼續虛心發問了。
夥計也是閒得慌了,找個孤陋寡聞的外鄉人嘮嘮嗑打發打發時間也不賴。於是,夥計神神秘秘地說,“那魚腸啊就是賣秘密。管你想知道什麼,拿錢來買,最遲六七天,咱魚莊準保能告訴你。”
“等你再來的時候,那秘密就在紙上寫着,塞在魚肚子裡端給你,你打開看完之後,哎,最神奇的你知道是什麼嗎?”夥計越說越激動了,竟手舞足蹈起來。
外鄉人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夥計則繼續說道,“那紙啊能直接吃掉,而且上頭還有魚的鮮味。你說神奇不神奇?”
外鄉人點頭如搗蒜一樣。
而二樓的雅間裡頭,又只餘下了古鏡川與武直二人。兩人靜默對坐着,許久無人開口。
古鏡川一思量,雙手端着茶杯,朗聲說道,“武兄,咱倆也許久不見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武直忙不迭地說道,“不敢當不敢當。”但說是這麼說了,杯中的茶他也還是照喝不誤。
古鏡川也不賣關子了,問道,“不知武兄想打聽的事是什麼?”
武直冷笑,“你這樣聰明的人豈會不知?”
古鏡川自顧自地續上了茶水,“恕小弟愚鈍,鏡川不知。”
武直有些着惱,杯子被他摜在桌上,竟嵌進了桌子一寸有餘。
古鏡川格外心疼,“我這可都是沉香木的桌子,貴得很,還請武兄高擡貴手。”
武直終於不繞彎子了,“我們御林軍是一路追着她的蹤跡而來,她的侍婢說最後在這兒才走散了……”
古鏡川記起了那名黃衫女子。天水一色是皇宮裡才能見着的料子,看來他的猜測並沒有錯。御林軍風風火火、掘地三尺所找的人想必就是……
古鏡川並沒有說破,而是耐心地等着武直自個兒說明白。
武直此時也沒了興致與古鏡川鬥脾氣,食指一蘸水在桌子上寫了個“公”字。
古鏡川一撇嘴,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的字兒還是一樣的醜。”
武直面子上掛不住,扯着嗓子說,“甭管字兒醜不醜,你見着人沒?”
古鏡川搖搖頭,“叫錦繡的小姑娘見着了,你說的這位沒見着。她們說是來吃沒刺兒的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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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直卻一拍桌子,“是了,錦繡都見着了,這位一定也在。你也真是禍害人,好好兒的大內侍衛不幹,跑出來賣什麼魚,結果害得現在弄丟了……”武直話也不說下去了,頗爲忿忿不平。
古鏡川眼皮子也不擡,專心喝自己的茶,“在下只是燕雀,當然比不得武兄你的鴻鵠之志。”
武直鼻孔裡出氣,冷哼一聲,“你多久能找到人?”
古鏡川看着武直,平靜地說道,“那得看你的出價了。”
武直急紅了臉,“你居然還敢要銀兩?這人是在你這兒丟的,往皇上那兒一捅,還不得把你拉去治罪。”
古鏡川依舊不緊不慢地說道,“在下做的可是小本買賣,哪有不收錢就辦事的道理?再說了,那一位丟了,皇上若追究起來,該治武兄的罪纔是,和我這個正正經經的生意人有何干系?”
武直泄了氣,不再犟嘴,“錢的事好說,你趕緊先找人。”
古鏡川一動不動,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
武直等不到回答,不滿意地嘟囔道,“你這魚腸生意,黑道白道通吃,還敢說自己是小本生意。”
古鏡川從容地說道,“可不就是小本生意嘛!”
武直不吭聲。
古鏡川繼續說道,“這壺金駿眉武兄就不必付賬了,算我重遇故人特地款待武兄的。但回頭結賬的時候,這沉香木的桌子你可得賠。”
武直梗得臉紅脖子粗,但卻硬生生地壓下了心頭的一口怒氣。練武他行,打仗他也在行,可這打探消息、找人的事兒,他卻只能求助於眼前這個摳門的傢伙。
忍!
忍不下去,也得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