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中,僅有五人。
卓凌雲,卓子云,呼延鋒,杜思遠,凌方。
卓子云。卓凌雲的兄弟子侄于軍中效力者不少,他們和他榮辱與共,最爲忠心。只可惜,真正有才識有能力,上得了檯面的,也只有卓子云。
呼延鋒。這些年,卓凌雲八方轉戰,軍中自有豪傑投奔,自有新人崛起。他們雖是武人,卻未曾在方輕塵帳下效力,縱對那傳說中的方侯也有些敬意,到底談不上什麼感情。只是這些人在他身邊時日尚淺,真正能成爲他的親信的還不多。新進將領之中,首推的便是呼延鋒。他被卓凌雲視爲左膀右臂,他的勇武果決和剛毅明斷,素來被全軍所讚許。
杜思遠。山陽望族名士。亂世之中,攜家族之力,投奔卓凌雲。卓凌雲也要藉助這地方上的門閥勢力,替他穩定政局,亦以禮相待,軍中大事決議,多聽其言。卓凌雲雖然知道要招納名士,結交豪門,但是武將心性不改的他,對於這些文臣謀士,始終是能用而不能近,能尊而不能親。所以,除了杜思遠,他也想不出還能再召誰了。
凌方……卓凌雲手下跟他時日久的,平日裡兄弟相稱,最爲相厚的軍中至友,親信部屬,當年卻也都曾與他共在方輕塵帳下效命。他們與方輕塵情義最深,對他的崇慕之心最重,而今日之事,太過微妙。於是,除了已經知情的凌方,他竟是誰也不召來。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議定之後,出得此門,你們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妻兒,能不能做到?”
如此鄭重之態,讓後來的三人忐忑不已,各自點頭。
待得凌方細述與方輕塵相見之事,卓凌雲再將那封方輕塵的親筆信,在衆人之間傳遞了一圈,密室之內,靜得令人心慌。
最先恢復鎮靜的,是杜思遠。
滿臉驚容化爲笑意,他從容起身施禮:“恭喜將軍,賀喜將軍,此乃天助將軍成就大業也!”
卓凌雲勉強一笑,問道:“思遠,喜從何來?”
“方侯即現,將軍當立即重禮迎接,將這特大喜訊昭告天下!以後將軍奉方侯爲師爲父,執弟子之禮,以方侯之名,可召天下英雄共聚抗秦!如今楚國割據一方的豪傑,多是方侯當年舊部,人人自稱爲方侯舊屬。那麼方侯有命,他們來,便是將軍之麾下,他們不來,便是背信棄義,欺瞞天下的無恥小人。有方侯坐鎮,將軍必可儘快統合這半壁江山諸方勢力,然後放手與秦人全力一戰!”
這話說得卓子云點了點頭,而凌方卻是微微挑眉,欲言又止。
卓凌雲無奈嘆道:“思遠,你可曾仔細看信?方侯對我的作爲甚是不以爲然。他若入軍中,必會公開同我有許多爭議。我即尊方侯爲師爲父,又豈可不從其號令?”
杜思遠從容笑道:“我們奉方侯爲尊爲師爲長,但不是爲帥!將軍纔是全軍主帥!方侯既然與將軍有同生共死之誼,授業傳道之恩,又豈會不體諒將軍的難處,便是真有一二分歧,大家關起門來,慢慢商議,也總能勸得服方侯的。”
所謂的脅迫,所謂的架空,所謂的供桌之上擺菩薩。杜思遠對自己的這番如意算盤,是頗爲滿意的。他是文人,最擅權謀陰詭之術。對方輕塵這軍中戰神,他雖然聞名,卻沒有武人那種本能的尊崇。無論是爲自己還是爲家族,他都要盡心竭力爲卓凌雲籌謀,利害得失,考慮推究起來,再輕易不過。
卓凌雲看他從容自若的樣子,極緩極慢地笑了一笑。
文人呢,總是極會說話的。強徵民夫是爲了保家衛國,強索民財是爲了天下太平。再卑劣的事,他們也照舊可以溫文爾雅,講得這般冠冕堂皇。
然而,卓凌雲需要這樣的人。他也不認爲自己有資格討厭這樣的人。
只不過,文人,終究是文人啊。
所以,卓凌雲無可奈何一笑,淡淡道:“那個人,是方侯。”
“他是方侯又怎麼樣?”呼延鋒甕聲甕氣道:“世道不一樣了!誰還當他是以前的那個方侯!”
在呼延鋒看來,他自己所有功勞都是他自家一刀一槍,血汗廝殺拼回來的,憑什麼要他接受在現在的主子上再來一個主子壓着自己?所以,他語氣鏗鏘,眼神銳利,毫不遲疑:“大將軍,就算是楚國太祖復生,在我們這裡,能得到的,也不過就是個尊榮的位置,一樣要懂事聽話,否則……哼!”
呼延鋒,果然是英武決斷之人。
卓凌雲凝視呼延鋒,微微一笑:“你不曾見過他,所以你不會明白。”然後再慢慢轉目看向杜思遠:“思遠,你雖聰慧,但畢竟文人,所以,有的人,有的事,你也永遠不會懂。”
他抑鬱,眼神中卻又忍不住流露出崇拜和嚮往:“如果楚國太祖復生,我自然會脅之以令諸侯,但方侯……”
他目光徐徐掃視在場四人,神情微妙複雜得難以言喻:“這種人,你可以殺死他,但卻不能脅迫。你可以毀滅他,但無法折服。他是方輕塵,他是方侯!”
杜思遠眼神微動,有一分驚恐。呼延鋒卻是立時挺身站起:“既然如此,此事還有什麼好議?將軍仁厚,萬事交給末將就是!末將必能辦得滴水不漏,便是……便是萬一……”
他一咬牙:“萬一他日走漏了風聲,所有罪責,皆末將一人承擔!斷不會損及將軍清譽!”
杜思遠欣然道:“呼延將軍之言,真乃丈夫之語,大將軍……”
卓凌雲猛地一擺手,不讓他們繼續說下去。目光轉落在卓子云身上:“子云,怎麼看?”
卓子云低了頭,半日才道:“茲事體大,子云不敢隨意置評,萬事由大哥做主。只是……只是那蕭曉月之事,方侯信中分析得失說得分明,確實擒不如放,大哥……”
杜思遠面露愕然之色,呼延鋒皺眉重重哼了一聲。卓凌雲也有些詫異。卓子云本是個精明人,沒料到,商議大事之際,他卻還在這廂惦記着自己的青梅竹馬。既然放不下青梅竹馬,卻又捨不得自己的前途抱負,榮華富貴。這樣黏黏糊糊,首鼠兩端,當真是……
卓凌雲啞然失笑。他現在實在是沒資格痛罵自家兄弟太沒出息。他自己這裡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荒山野嶺處,若是看見別人被無藥可醫的劇毒蛇蟲咬了手臂,你指教人家該砍斷手臂,當然容易。換了被咬的是自己,當真就能舉起斧頭,一點不手軟地往自己的胳膊上砍麼?
事外之人,冷靜睿智又有什麼可得意,不過是體會不到事內之人的苦罷了。
心中終是嘆了一聲,暗自警惕。無論如何,他做不得另一個卓子云。
因此,他的聲音出奇柔和:“子云,你放心,別說方侯信中所析道理令我看明得失利害,便是真正有害無益之事,只爲方侯一言相托,偶一爲之,又有何不可。”
卓凌雲有些自嘲。“偶一爲之”,當然不無不可。只要是“偶”……
最後,他注目凌方:“你一直沒有說你的意見?”
凌方低頭,沉聲道:“屬下無話可說。”
如果能說,在杜思遠出狠毒之計,呼延鋒說得意之辭的時候,早就該說了。
可是,做爲對卓凌雲無比忠誠的一員部將,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看着凌方一直低垂的頭,一直僵硬的脊背,卓凌雲有些出神。忽然灑然一笑,站了起來:“罷了!你們每個人的意見我都清楚了。思遠,呼延將軍,你們且歇歇去,記得此事不可外傳就是。子云,凌方,你們陪我出城走走,散散心。”
如此秘會,還沒做出個決定來,卓凌雲就要甩手走開,呼延鋒急得叫了一聲:“大將軍!”
杜思遠也懇切道:“將軍!成大事者不可拘小節,這也是爲着天下蒼生啊……”
卓凌雲微笑擺手:“杜主薄,呼延將軍,此事我自有決斷,你們放心就是。”
這一刻,他的笑容太從容,他的眼神,太深沉,竟是叫杜思遠與呼延鋒都怔在當場,一時間,誰也無法再開口勸說。
待得他們回過神時,卓凌雲已同卓子云和凌方去得遠了。
不揮鞭,不策馬。只是由着馬兒的性子,緩緩而行。擡眼看黃昏時遠方漸漸沉寂的天空,卓凌雲漫然而笑。
這一場密室籌謀,真個是無用無聊。
那兩個人能說什麼,會說什麼,他其實早就心中有數。
那麼,再將他們召集了來,親耳聽上一遍,到底也有些可笑。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啊,爲了目的不拘手段啊,大丈夫不可以有婦人之仁啊……
似乎,很多英雄豪傑在成大業時,都曾經面對過類似的煎熬和抉擇。然後,他們身邊,便會出現這樣勸說開解的人,然後大英雄們就忍痛爲了遠大的目標,去做那些“不拘”的事情了……哈哈。功成名就之後,那些小細節,還會有誰去追究?人們最多責備下當初進言的那些勸說者而已。
今天他才徹底明白,原來能成“大英雄”的人,其實根本都不需要勸說。他們需要的,只不過是幾個勸說者。
推卸掉些責任,得到些免罪的安慰,總是比較舒服。有一個當時可以欺己,將來可以欺人的藉口,總是比較方便。
殺戮,背叛,毀滅,陰謀,再不堪的東西,用“天下蒼生”這旗幟蓋了,也就一樣的神聖莊嚴。
胯下戰馬嘶叫了一聲,停了下來。卓凌雲這才發現,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握緊了馬繮,已經是握到掌心生疼。他瞪了眼,死死凝望天邊最後一線明黃的夕陽。
低低冷笑:“凌方,如果我最終決定忘恩負義,你會不會怨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