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你們每一個人都在拒絕,可是你們誰也沒親眼再看過阿漢。我總希望你們能看到,我們將他照料得很好,他身上沒有一點久病不起的淒涼樣子。若是親眼看了,親手觸摸了,念着故舊之情,你們也許就會心軟。不管是什麼禁忌規條,也不是永遠沒有人敢於去突破冒犯的。”
狄九聲音沉定:“但似乎,你確有感慨,但依然沒有足夠的勇氣。”
方輕塵失笑:“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對我玩激將法這麼老套的手段……”
他搖搖頭:“死心吧,我不會喚醒他的。我來這裡,只是爲了攔阻你。你也該知足了,小樓從來不會主動干涉別人的生死,你硬要去找死,我們本來都該袖手看熱鬧,以後日子也清淨。也只是念着這幾年,你待阿漢確實盡心……”
狄九平靜地一手掀起車簾,做個送客的姿式:“多謝,好走,不送!”
冷硬的語氣,冷硬的神情,令方輕塵也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對我們來說,這已經做到極致了。狄九,凡事不要太過份。”
狄九擡眸,目光如冰中幽火:“我關心的從來不是我自己的生死,對你說一聲謝,是看在阿漢份上給你的客氣。既然你說服不了我,我也求不動你,自然請你好走,我還要繼續趕路。”
方輕塵微微蹙了眉鋒,忽然感覺有些煩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慢慢說服人……這樣的細緻活兒,哪裡適合他來做。
“狄九,不要白費力氣了,我若不許,你一步也前進不了。就算我懶得管你,你到了小樓,也不能讓我們出手救醒阿漢,只會白白賠上你自己的性命。”
“既然我只剩這最後一條路,就只能堅持到最後。”
“未必是最後一條路,你活着,他活着,才能一直有新的希望。”方輕塵覺得自己簡直是在苦口婆心了。唉,一切看在阿漢的面子上……
狄九目光漠然看着他:“你覺得,我還能再活多久?我能再希望上半個月,還是一個月?”
他的語氣是平淡的,並無負氣或者譏誚之意。
方輕塵耐心道:“我爲你找了一位天下最好的神醫。你若肯回頭,他至少能助你延數年性命,也能最大限度地減輕你的病痛之苦。”
狄九終於怔了一怔,過了一會才道:“可是那死而復生的風勁節?”
“是他!”方輕塵不由得輕嘆了一聲:“我們小樓,從來不曾爲一個外人的生死,如此費過心力。”
狄九的脣角扯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惜,太漫長的時光,他的身體幾乎已經忘記了應當如何微笑了。他慢慢低頭,目光凝定在沉睡的傅漢卿身上。
現在的他,每多活一天,都象是跟老天偷來的日子,而這人,張口就是爲他延命數年,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本事。
“他可以爲我延命,他可以讓我舒適?他能讓我再活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照顧一個永遠不會醒的人,一步也不敢輕易離開,永遠被困在他的身邊,一天天盼着他醒來,一天天失望,明知這人間凡塵,無一人可以救得了他,而能夠救他的神仙中人,卻一直狠心袖手,而我,因爲受了恩,所以,再也不能多做任何事?這樣的活着,有何意義?這樣的活着,如何舒適?”
狄九的語氣由初時的平和徐緩,漸轉剛硬冷厲:“方輕塵,我要帶他去小樓!我要帶他去闖那天下英雄的禁地!我要去問問你們這些出入紅塵,冷眼看天下翻覆的神仙們,到底是什麼樣的規則鐵律,可以讓你們一直冷眼看着自己的夥伴慢慢去死。你不必再白費力氣……”
語聲忽得一頓,他那幾無人類活氣的臉上忽然升起一股青白之色,伸手掩了脣,用力咳嗽起來。
他明顯很不願意在方輕塵眼前示弱,只是,再強的意志力,有的時候,終究無法征服病弱的身體。
他咳得那麼痛苦,那麼劇烈,就是聽的人,都覺得難以忍受。彷彿這個如同遊魂般的人,下一刻就會因爲一口氣順不過來,倒地身亡,彷彿這樣聽着他這麼咳嗽下去,最後會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肝裂肺破,生機全滅。
方輕塵咬着牙聽了一會,終於不耐。
象他這種喜歡整天穿着白衣,到處招搖,自戀到極點的傢伙,哪裡耐得了性子在這陰暗狹小的馬車裡,聽着身邊的人一直咳嗽呢?
不衛生,不健康,極度讓人不舒服啊。
他恨恨地哼了一聲:“罷了。你自去尋死,我懶得管你了。”
他滿臉怒色,探身而起,要掀簾下車。
狄九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惜一直咳個不停,竟是連停頓下來,說一個字都做不到。蹙了眉,終於咳得微微彎下腰去,眼眸略略從方輕塵身上錯開了一瞬間。
一衆山賊只看得方輕塵和狄九先後進了馬車,車簾放下,又掀起,又放下,間或偶爾能聽得模糊的壓低了的交談聲,卻也不知兩個人在裡面商量些什麼。
大家越發惴惴不安起來,硬着頭皮等了一會,仍沒什麼動靜,便有人忍不住低聲議論,瞎猜胡想,卻還是沒有一個人敢於靠近馬車。
正迷茫之時,就見那馬車忽然無由震動起來,初時震動尚微,轉眼間就劇烈無比,拉車的馬兒驚恐地掙扎起來,而方輕塵那匹寶馬卻甚是有靈,察覺情形不對,早就放蹄跑出老遠,避開危險去了。
那馬車震動愈發劇烈,小小的車上,竟似有千軍萬馬在衝殺一般,竟連車下大地,都似在隨之震動。衆人驚惶地你望我,我望你,手忙腳亂地拉了各自的馬就往後退,只聽得砰然一聲巨響,整輛馬車就憑空裂成無數碎片。
拉車的馬慘嘶一聲,屁股後腿上頓時被碎片割出許多細碎血痕,負痛放蹄奔走而逃。
四周山賊們已經退得很遠,倒是並沒受什麼連累,只是人人目瞪口呆,在漫天紛飛的碎木之中,怔怔看着那三個身影。
方輕塵的白衣最是觸目顯眼,在一片銳利如刀的碎片之中,他卻是翩然來去,從容自若,輕盈盈落地,身法無比灑脫漂亮,這般悠然袖手,含笑而立,神完氣足,風華燦然,那漫天橫飛,頗具無限殺傷力的碎屑,從頭到尾,卻連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曾碰到。
相比方輕塵的灑脫,狄九處理危機的方式卻是極之強橫的。他只順手把傅漢卿牢牢抱在懷裡,護在身前,一躍而起,再飄然落地,無形的罡氣環繞在身旁。方輕塵是以最精妙出塵的身法,於最細微的空間閃轉騰娜,輕盈地閃過了所有大塊的碎片。而狄九要護着傅漢卿,身形就不可能如此靈動,於是直接就用霸道無比的內氣將所有近身的碎片絞成了煙塵。
他抱了傅漢卿徐徐落地,冷眼看着對面的方輕塵,無數碎木殘轅從二人之間徐徐落下,狄九的聲音裡,終於帶出隱隱的怒氣:“你就在他身邊出這麼重的手?真氣稍爲外溢,他就承受不起!”
“那又如何?”方輕塵挑眉冷笑:“我說過我們全都是冷漠無情之人,只是你不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