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士傑一迭聲地下令回軍穎城。一千兵士將方輕塵圍在中間行進,前呼後擁之,監視控制之。他們心無旁騖,直線回程,行進速度自是奇快,次日天明時,一行人就趕回了穎城。
柳恆早接到了祁士傑派人快馬傳回的消息,城樓上,瞭哨時時刻刻眺望這邊的動靜,一發現他們這支千人隊回來,柳恆便領了一直正裝等待的諸將,場面盛大地迎了出來。
在這等兵兇戰危,傷疲欲死的時候,他們還是擺出如此正式地格局來迎接方輕塵,對方輕塵不可謂不重視了。
然而,方輕塵目光淡淡,在衆人之間一掃,只不由得微微皺眉。
出來迎接的人中,找不到秦旭飛的身影。
以秦旭飛的性子,絕對不會這麼勞師動衆地迎接他,但是既然真的迎了,他便一定會親自迎出來。現在這種局面,這能說明,他已經沒有能力作主,也沒有能力出城。
以秦旭飛的堅強和毅力,要多重的傷,才能讓他放棄指揮權,甚至連強自掙扎出城都辦不到?
他心裡一悶,連最基本的客套也不講了,對面的柳恆還在客客氣氣跟他見禮,他直接就問:“秦旭飛在哪裡?”
這話說得太不客氣,在場秦軍,不分兵將,人人側目。
以前在楚國時,不管秦旭飛和方輕塵二人都暗藏什麼心機,私下裡打得頭破血流也好,脣槍舌劍也罷,在衆人面前,表面上的客氣還都是做得絲毫不差的。一見面,你喊方侯,我叫王爺,面子上的事,誰也不會出什麼錯。
如今他當着所有秦軍的面,這麼直呼秦旭飛的名字,大家自是頗覺愕然,誰心裡能舒服。
好在柳恆的涵養好,至少沒表現出什麼明顯的不滿,只苦笑了一聲:“方侯來遲了,昨天一大早,殿下已是引兵向京城而去了。”
方輕塵一怔:“他傷得那麼重,如何能領兵。”
“殿下受了二處箭傷,因有盔甲護着,入肉不深,並無大礙。另有三處刀傷,也只是傷在皮肉,並不影響行動,不算嚴重。”
方輕塵神色不動,隻眼角往後一瞄。奈何祁士傑知機,這時候,早不知已經縮到哪處的人堆裡了,哪裡敢露頭。一時間,方輕塵竟是連人影也找不着。
方輕塵心裡一陣憋氣。這是怎麼了?他一輩子自負聰明,竟然會讓那麼個傢伙,用那麼拙劣的謊言給騙了?
柳恆哪裡知道他的心思,只笑着寒暄道:“方侯先請入城安頓。過幾日,等我們後續的糧草備齊了,我們也要動身去和殿下會合,方侯可以與我們同行。”
方輕塵在心裡嘆氣。唉,都到了這個地步了,再想隨便脫身已是不可能。他只得點點頭,策馬與柳恆同行,順口淡淡問道:“你們不是剛剛攻下穎城嗎?現在最需要的是修整,他怎麼就帶兵上京了?”
這一路他和祁士傑同行往穎城來,已是問了許多戰場局勢,祁士傑也不敢隱瞞,能說的都說了。因此方輕塵非常明白,現在這支軍隊有多麼困頓疲憊,秦旭飛最少該休整個十天左右,再去考慮提兵進擊的問題。
“通向京城的幾處要道關防,正被各國軍隊分別圍攻,局勢十分危急,爲保京師,殿下只得出兵了。”柳恆語氣也自鬱郁。想到傷疲交加的秦旭飛還不得不強撐着身子,把手中現存的所有精銳都帶去救援,他心裡就覺憤悶憂慮。
方輕塵爲之氣結:“他一向是死腦筋不會拐彎也就算了,怎麼你們也陪着他一起發傻?這麼好的機會不趕緊利用,反而累死累活,趕去拼命做什麼?”
柳恆默然片刻,終於說道:“那是京城。”
“你也知道那是京城?誰都知道你們一直四面開戰,現在疲倦欲死。這個時候,出兵援救慢了,那是天經地義的,誰也怪你們不得。你們就不能安安穩穩在穎城先歇個十來二十天,再慢吞吞領着兵一路遊山玩水向京城趕嗎?”
方輕塵用看白癡的眼神看柳恆。他秦旭飛蠢也就罷了,可你柳恆不是個聰明人嗎?虧我當初還指望你們回國後,你能敲打秦旭飛開竅,怎麼居然連你也跟着笨到這個地步?
此刻他心裡是雙重的不痛快,口中說出話來自然也就非常不給柳恆面子。
“等你們到的時候,京城也該被人家攻下來了,然後你們再反攻,多好。那時候皇宮肯定遭劫了,皇家子弟也基本殉國了,搶回京師的大功是你們的,重新平定大秦的重責,你們殿下也是當仁不讓了。再叫大臣們上幾封書,老百姓們呼喊請願一下,那個位置還能是別人的嗎?輕輕鬆鬆上位,兩手還清清白白不必染上骯髒。而且王位一定,所有搖擺不定的人,都只能橫下心全力幫他,遠比你們現在這樣處處掣肘要好上千倍。無論是對秦國,還是對你們,這都是多好的機會,你們居然如此白白放過?”
衆將無不臉色發僵。這種主意,這人就敢公然說出來。幸好現在是衆將一起簇擁着他前進,他的聲音又不高,不至於讓一邊的小兵聽到,否則一旦傳揚開來,咱們家殿下忠勇的美名可都被你給玷污完了。
柳恆啞口無言,一時接不得話。
這種事情,怎麼好明說。
袖手不救京城,然後再全軍反攻,秦王若是還沒有死也趁亂把他弄死,再宣稱大王被害,號召所有秦人復仇,這樣的手段,並不是多麼難想到,只是……
只是,方輕塵畢竟是外人,所以才能說得那麼輕鬆。京城是秦國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城池。千年古城,一旦被敵軍攻破,屠城劫掠,生靈塗炭,那麼多的百姓,他們怎能忍得下心。
太廟,皇陵,也都在京城附近,萬一這些人貪心不可抑制,破廟挖墳,以謀財物,那秦旭飛身在皇族,就算是拔劍自刎,也抹不去這樣的羞辱。
如果敵人將秦王吊在城牆上,要他們放棄攻城,他們又怎麼辦?忠孝大節,史筆如鐵,雖說心裡恨得秦王要死,可不是迫不得已的話,誰也不能真的公開當那個將自己的君主置於死地的人啊。
當然,柳恆很明白,真到了那種時候,只要安排一個將領假做衝動或失手,一箭射死秦王,然後讓秦旭飛痛哭流涕,大喊着要上吊撞牆,自刎謝罪,最後是全軍跪求,人人以大義相責,才勉強拭淚,爲國偷生,只把放箭的將領處死了事,就得了。
只不過,柳恆也明知道,這種精明的事,就算是砍頭,秦旭飛也做不出來。不管事後能得多大的利益,他也沒法如此犧牲自己的下屬將領。
正是因爲這種傻氣,這支軍隊才能在這些年裡都凝聚不散,鋒銳如初。然而,也還是這種傻氣,在如今,成了他們“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
柳恆除了嘆息,也唯有嘆息。方輕塵說他們笨,說他們蠢,實在是很對的。
方輕塵顯然也覺得和這幫死腦筋討論這種機會如何把握,純屬浪費精力。順嘴說了那幾句,稍稍出了心中一口惡氣,也就懶得再談論這個問題,改口又問道:“他帶了多少人?”
“三萬。”這已是在緊急情況下,他們能臨時召集的所有精銳了。
這次方輕塵是真的皺了眉頭,看看前方偌大的穎城:“你們這裡的駐軍應該還有兩萬吧?”
“糧草不足,在急行軍趕去救援時,無法同時籌措糧草,所以,只能有多少糧,出多少人。我在這裡,負責的就是儘快籌糧,同時徵召其他分散各處的軍隊,儘快集結。”
“籌糧還需要你親自去?!地方上的官員都是幹什麼吃的!”
柳恆苦笑:“一來,衛國,吳國,陳國,分三個方向一直往國境深處打,所過之處,都是寸草不留,堅壁清野,就算我們把他們打退了,把城奪回來了,糧食到底還是很難籌集。二來,那些官員也有他們的苦處,就算有糧,他們也要先想着那些餓肚子的老百姓,三來……”
三來,到底秦王和秦旭飛之間是有心結的……就算是在這樣的危急關頭,想想上頭那位陰狠刻毒的性子,下頭的官員們,也難免有很多人要考慮一下,全心全意幫着秦旭飛,將來到底能不能落個好下場。
他搖搖頭,沒有就這個話題說下去,只道:“其實也不是由我來籌糧,只是由我來坐鎮催糧,再不斷派兵督促地方官員,這樣他們辦事纔會用心。”
方輕塵冷笑:“你們以一支孤軍對抗四國兵力,已經是愚蠢至極,居然還要分出這麼大的心力來爲補給費心。這麼多年征戰,你總不成還沒學會辣手殺人。”
柳恆咬牙無語。他們不是沒有殺人,只是……也許……殺得還不夠多……
“你們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既然他們對你們堅壁清野,你們爲何不以牙還牙。地利是在你們這邊,人心是在你們這邊。他們的十幾萬大軍也要吃要喝,深入秦國境內後,你們若要騷擾他們的糧道,應該並不難。”
柳恆無可奈何:“我們已經分出重兵切斷他們的糧道了,正因爲這樣,現在我們能用的人手纔不足,以致無法全軍救援京城。但是,他們每佔一地,就地劫掠取糧……”
方輕塵看着柳恆,那眼神赤裸裸又如同看着一個白癡:“我是說,你們自己呢?爲何不先他們一步堅壁清野。糧食能帶走的就帶走,帶不走全燒了,一片木頭也不給他們留下,不用半個月,他們自己就得餓死自己。”
“但是,這也會餓死無數百姓……”
方輕塵森然道:“你們不燒不搶,等他們攻破了城,不一樣還是會燒會搶。你們將自己陷於困境,也不過能讓老百姓能多吃一兩天飽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