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森的殿宇之中,冰冷的神像,高不可攀。
仰頭望着那即似悲痛,又似歡喜的修羅容顏,傅漢卿情不自禁,伸手攏了攏身上那寬大的皮袍子。
最近他很喜歡散步,午後便愛趁着陽光的溫暖,四下走走。可是,明明是怕冷的他,卻經常又會不知不覺,離開溫柔的陽光,走入這寂寥冰寒的修羅殿來。
殿閣空曠,四下門窗緊閉,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明,也沒有燈光。讓人分外感覺寒冷。黑暗中的修羅神容,更加隱約渺茫。彷彿隨時都會化爲實物,踏入人間。
地獄裡的修羅,是惡毒猙獰,還是心懷慈悲?爲何這隻爲初代修羅王所建的神像,即威儀恐怖,又溫柔悲痛?
其實,傅漢卿最近很想進寒冰窟去看看,他很想走到狄飛的冰棺前,凝視他沉睡七百年的面容。
只是,這歷代教主的遺體保存之地不可泄露給其他弟子,諸王又極爲討厭下跪磕頭這種開機關的方式,要他們一起來陪他開那機關卻是極難。細算起來,傅漢卿竟有十年時光,沒再走進那裡了。只是最近實在是有些焦燥,進不了寒冰窟,便情不自禁,來到這裡,凝視那沉默了足足七百年的修羅神像。
碧落瑤光蕭傷夜叉,一個個地離去,明明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可他卻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想要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卻又沒有任何立場來阻止。除了這樣的等待,他還能做什麼?
心口又開始悶悶地痛起來,低弱的咳嗽聲,空洞地迴響在偌大的殿宇之內。
這個身體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他有些迷茫地想着,身不由己地背靠着巨柱,坐倒在地,把身體的重量完全交到後背的柱子上,雙手緊緊環抱自己,疲憊地閉上眼。
真奇怪,他明明沒做什麼,卻總覺出奇地累。他明明非常非常想要大睡一場,卻總是無法入眠。
他閉着眼,再一次努力嘗試睡去。頭疼得厲害,黑暗中,似有羣魔亂舞,地獄翻覆,血池盡泄,而修羅出世。
修羅是誰?狄飛,還是狄九?
隱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在狄飛身邊的日子,他好象經常捱打,卻能睡得象豬一樣安樂自在。爲什麼現在很多人都對他很好,他卻連簡單的一次安睡都不能得到了。
頭疼得幾欲裂開,他伸手抱頭,身子縮作一團。這是怎麼了,明明是不怕疼的,爲什麼還是覺得難受?
迷迷茫茫擡眼,頭頂神像,三首而六臂,每一張臉,或威儀無限,或痛楚莫名,或無悲無喜,每一張臉,都漸漸幻化成同樣的面容,那是誰,狄飛還是狄九,又或是狄靖,狄一,狄三,是他們之中任何一個?
他不是記憶力天下無雙嗎?他不是一眼能分辯出人們面貌中最不易查覺的特徵嗎?他不是從不曾認錯他們之間任何一個嗎?
然而,那是誰?修羅是誰?誰又是修羅?
終於,他支持不住,痛極而倒地,耳旁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漢。”
那聲音熟悉而清朗,綿綿無盡,竟似晨鐘暮鼓,入耳而不絕。
傅漢卿身子一震,一僵,然後慢慢鬆馳下來,擡頭處,天地又復清明。
大殿依然是大殿,神像依舊是神像,所有幻境皆化雲煙。
傅漢卿用手撐地想站起來,卻發覺自己出奇地軟弱,彷彿什麼力氣也沒有了。嘆口氣,只好喊:“我動不了,你進來。”
狄一前些日子離教之時,傅漢卿曾以令牌相贈,見牌如今教主,在修羅教行事極之方便。
其實,照常理來說,誰會能手持一塊令牌就四處進出自如,連諸王都不知曉。偏偏自傅漢卿受傷體弱之後,大家爲了照顧他的心情,刻意重視他的意見,尊重他的權威,諸王都吩咐過,對於他的令符和命令,不必事事都要通知他們。當然,能得到諸王如此信任,也和傅漢卿不爭權不攬事,令牌令符這種東西,基本上放在房裡當擺設,從來不用分不開。再加上最近諸王皆去,龍王莫離一人忙得暈天黑地。拼了命處理公務時,如果有人跑來打擾,他的臉色當然就談不上好看,下頭的人知機,自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得此之便,狄一居然憑着令牌就真的出入無阻了,進出修羅總壇如到鄰家串門一樣簡單。他一到總壇就奔傅漢卿的住處而去,從芙煙那得知傅漢卿出去散步,極可能是到了修羅殿。他也不耐煩坐着等傅漢卿回來,就立時奔修羅殿來了。
只是修羅殿畢竟是禁地,他也不便擅入,隔着很遠,便向着修羅正殿這邊運內力喊了一聲,原以爲傅漢卿聞聲就會出來,沒想到裡頭卻傳出一聲:“我動不了。”
狄一嚇了一大跳,也顧不得禁地不禁地,頓足飛掠而至,一掌向殿門拍去。
因他情急,用的力極大,那巨大的殿門被震得大開,千萬道陽光從他身後照進這黑暗的殿宇。他的身形卻比陽光還要快,直撲到傅漢卿身旁,一把扶住他:“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他眼神極爲焦慮,語氣更是關切,傅漢卿卻只怔怔看着這剎時間便照亮世界的滿地陽光,然後才擡頭看看這個把光明帶進來的朋友,終於輕輕笑起來:“剛纔我終於明白你們平時所說的入魔入障是怎麼回事了。謝謝你叫醒我。”
他伸手,輕輕合在狄一扶着他的手背上,心中忽覺出奇地柔軟。只覺心胸和目光都被這一地驕陽給照得開闊起來。
原來,有朋友,是這麼這麼好的一件事。
這一生,縱失去許多,承受許多,其實也得到了許多吧。
原來,除了吃吃喝喝,除了在星海里睡大覺,生命裡,其實還有很多極美好,極快樂的感覺,即使那並不是愛情!
以前的獨善其身,也許真的有許多不對,這十丈紅塵歷遍,幾世翻覆受盡,也許未必全然是錯。
狄一不知他心意變化,愕然問:“你說什麼?剛纔怎麼會動不了?”
傅漢卿只是微笑,一手扶在他身上借力,輕鬆地站起來,笑道:“剛纔是動不了,可是你來了,我就好了。”
狄一聽得莫名其妙,傅漢卿卻只凝視他問:“那邊如何?”
狄一嘆口氣,搖搖頭。
傅漢卿苦笑:“我也知道,他不是可以勸得住的人,請你去,也不過是抱着僥倖的希望罷了。”
狄一嘆息:“我原以爲我比別人瞭解他,對你們的事知道得比別人清楚,就連聽說他害了你,也沒有多麼恨他,而是覺得可以理解。可是這一次,我發覺,可能我從來就沒有懂過他。”他嘆着氣就將與狄九見面的經過述說了一遍,鉅細無遺,絕無半點隱瞞,包括狄三的立場和自己妻子當年刻意將自己引離傅漢卿身旁的真相,亦都坦然相告。
傅漢卿只是安靜地聽,即使是知道狄三不顧他當年相救之情而幫助狄九,也沒有什麼不平的表示,縱然是聽說了狄一當年那場姻緣的真相,也只是代他歡喜,終能以真心換得真情。只是聽到後來種種,終於漸漸皺了眉頭。
當狄一說到最後的拒絕時,傅漢卿這才微微一震,輕聲道:“我知道你也恨着那些事,你拒絕他,是因爲我……”
“不全是。”狄一坦然道:“還有我的妻子。我有極珍惜的人,不想把一生葬送在仇恨裡。再說,他的復仇……背叛出賣殺戮利用一樣不少,這和原來的修羅教,又有什麼不同。”狄一深深嘆息:“如果他當年做成了教主,只怕他現在還會親自指揮,去挑選下一代的影衛吧。他憎恨影衛制度,可是你廢止了影衛制,他卻給了你一劍……”話說到這裡,終是有了不平之意。
傅漢卿不覺想笑,說不是全爲了他,到底最後的不平,還不都是因着他。
“報仇麼,達到目的就行了,至於行事手法是否和當年那仇人相同……唉,過於光明正大的話,一般確實就沒有什麼機會報仇啊。所以。我雖然不覺得那樣是正確的,但是這樣的選擇,其實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更何況,他也沒有騙你麼,他直接告訴過你,所有的復仇,都只是藉口,他爲的的確是他自己,這也算是坦蕩啊。”傅漢卿搖頭道:“至於他刺我一劍……”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爲自己終於能用真正輕鬆的態度來說這件事,而感到快樂:“那件事有錯的,不只是他。我也有很多不對,只是哪怕心裡明明白白,哪怕一切都可以重來,該發生的恐怕也不會改變。我和他心裡都清楚這些事,只是說不清楚罷了。”
狄一皺眉:“你替他擔心?”
傅漢卿摸摸自己剛纔緊皺的眉頭,神色再次沉重起來:“我不止是替他擔心,也擔心瑤光那些人。他們都對我很好,我不想任何人出事,而且,這一次……”
他深吸一口氣,輕輕道:“他能掌握我的一切,靠的的確是內奸,但內奸,絕不會是當年那些影衛,而應該是……”
他的神情出奇地凝重:“內奸,應當是諸王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