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心中微震,阿漢一向是他們之中,最懶最遲鈍,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一個,若非受的傷害太過嚴重,斷不至於如此。“阿漢,我也在受傷害,現在正被凌遲,到剛纔已經被割了一百二十多刀,今天,我的右手,就會被割得只剩下白骨架子。但這並不足以影響我的心境。阿漢,別忘了,我們是超然這個時代衆人之上的,一切的痛楚,傷害,都只是一場遊戲或一次測試,沒有必要把這種事太過看重。”
“但這痛苦是真實的,我們的感覺是真實的,怎麼可能把這一切當成沒有發生的夢幻?”
“阿漢,我們一出生,就被現代科學無微不至地照顧着,擁有廣大的田園,廣闊的星空。永遠不知道,什麼是飢餓,寒冷,痛苦,悲傷,這樣,真的幸福嗎?我們的測試,看起來,只是爲了考試通過而做的模擬,但因此,我們和千萬年前的普通人類生活在一起,看到他們的悲苦掙扎,與他們一起經歷悲歡離和,真心投入,真心去愛,真心去關懷,才能真正感受到,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多麼可貴?”
一陣沉默之後,伴着一聲低低呻吟:“小容,你說話真象我們的思想品德老師”略帶痛楚的笑聲之後,是深長的嘆息“但是,小容,我傷心的,不是身體受到的傷害,的確,對於我們這些從不知痛苦爲何物的人來說,嘗試痛楚,理解人類對痛苦的承受力,對我們自己有好處。但是,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我們付出這麼多,卻得不到一絲信任,一點尊重,爲什麼,傷害我們的,從來都是口口聲聲說愛我們的人。”
“阿漢……”容謙的聲音已有了深深的擔憂。
“小容,我累了,我真的累了,第一次被背叛,我說,這只是模擬,第二次被傷害,我說,這本來就是我選的課題,第三次,面對人性的黑暗,我說,不要在乎,那只是一具可以隨時替換的皮囊,不論被怎樣對待,都無妨。可是,小容,我受不了了,一次又一次,幾乎無休無止,我不知道,人的心究竟可以狠毒無情到什麼地步,小容,我真的受不了。”
容謙深深皺眉,心中的不安在急劇加深“阿漢……”
“小容,你也一次次付出真正的關心,真正的愛,又一次次被辜負被傷害,被欺凌,被出賣,爲什麼你可以這樣若無其事,這樣說,這樣笑,保持着這種心態繼續模擬,你甚至可以繼續愛那些傷害你的人。而我做不到,我也不相信,有人可以在被如此凌虐之後,做爲受害者,依然深愛加害者。”
容謙沉默了一會,才輕輕問“阿漢,告訴我,當你愛護他們,關心他們,照料他們,爲了保護他們而付出,而犧牲時,是希望他們能報答你嗎?”
一陣沉默之後,是平淡的一個字:“不。”
“當你知道,別人因你做的一切,而感到幸福快樂時,你會幸福快樂嗎?”
阿漢的回答是長久的沉默。
容謙微微一笑,只當他默認“那麼,又有什麼不好呢。你做這一切,本就不是爲了回報,你幫助他們,愛護他們,爲他們犧牲,不是爲了他們,而是爲了你自己,因爲這一切讓你快樂,高興,這就足夠了。”容謙不知不覺微微勾起脣角,發自真心的地笑了笑“愛一個人,保護一個人,又不是去菜市場買菜,付出十塊錢,非得拿回兩斤肉,否則就是吃虧了。”
“小容,就是因爲你抱着這種想法,所以可以平淡地面對,這麼多次的背叛和傷害,對嗎?”
容謙輕輕地笑,想起他曾經的快樂和幸福:“阿漢,你被如此對待,是你的錯嗎?你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嗎?你有無情背叛他們,肆意傷害他們嗎?”
“沒有。”
“那麼,還有什麼問題呢。我們幫過我們所在意的人,我們爲之付出,我們感受到快樂和幸福,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是他們錯了,他們最終將自作自受,他們將會失去我們。甚至於連他們自己都不會明白,他們失去的,將有多麼珍貴。我們有什麼損失呢?我們借他們的手,體驗了永遠不會有的種種感受,我們得到過很多快樂,即使將來決裂,當時的快樂,我們曾真實擁有過。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使我們確認,他們是不值得我們愛護,不值得我們爲之犧牲的人,我們的心得回自由,我們將會有機會,去尋找真正值得愛護,值得付出的人,爲什麼還要悲傷懊惱呢?小容,我們問心無愧,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立於天地之間,有什麼值得如此在意,如此痛苦,如此放不下。”
容謙在意識深處,用意念和友人對話,然而現實中的肉身也受到影響,微微笑起來,目光明朗堅定,神色安然自若,那樣的坦蕩,讓人不敢與之對視,那樣自然散發的光輝,讓人有眩目的感覺。
意念深處,阿漢深深嘆息:“小容,你的胸懷真的可以容納天下。”
“阿漢,我只是想盡量讓自己高興。”
嘆息聲帶着釋然:“小容,謝謝你。”
“阿漢……”容謙微微一笑,還待再說,耳邊卻有一聲尖厲的慘叫忽然響起,聲音無比刺耳,容謙的心靈通訊都被震得立刻切斷,兩眼猶自嗡嗡響不停,若不是被縛着,他就會伸手猛拍耳朵,天啊,耳朵不會被震聾了吧。
※※※
燕凜高高坐在觀刑臺臨時擺起的御座上,俯視着那人鮮血淋漓的身體。眼看着一刀一刀割下去,一片片血肉落下來。心頭一片茫然,找不到一絲一毫復仇的快樂,只餘深深的惘然。
直到這一刻,親眼目睹一切,才真正意識到,他下的,是血腥的殺令。直到這一刻,親眼看着那人的血肉紛飛,才真正明白,那個人就要死了。
他就要死了,那個漠視他許多年的人,將會在他面前死去。
他就要死了,那個壓在他頭上許多年的人,將從此在人世間消失。
他就要死了,血肉橫飛,肢離骨散,再沒有呼吸,再不能動作,再也無法用不以爲然的眼神看着他,再也無法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和他說話。
他就要死了。
可是,爲什麼,我不快樂。
伸手,按在胸口,這裡爲什麼,似墜上千斤大石,爲什麼連最簡單的呼吸都成了最艱澀的事。
他努力咬住牙關,努力睜大眼睛,努力維持着鎮定,看着這一場緩慢的殺戮。
有什麼人受刑,可以這樣從容平淡,爲什麼,他的眼中,無痛無恨無仇無怨,爲什麼那一刀刀下去,一片片血肉橫飛,觀者尚且驚心動魄,他卻只是平靜地承受,安然地微笑。
他輕輕說了什麼,那行刑手顫抖如風中落葉。
他爲什麼微微閉上眼,臉上神色漸漸柔和,脣角徐徐溢出微笑,彷彿憶起什麼美好的往事,又彷彿聽到了一些,什麼讓他欣慰的消息。
分明是佛陀拈花安然笑,哪裡是刑場正被慢慢宰割屠戮的人。
其他觀刑者,都有同樣的感覺。在容謙於意識中和阿漢說話交流,併爲阿漢最終想通而十分欣慰的時候,別的人,全被容謙臉上不斷變化的表情給看得雙眼發直,甚至有些心驚膽戰,老天啊,這還是人嗎?
而離容謙最近的行刑手受影響最深,最後終於無法克服內心深處,不斷涌出來的恐懼,崩潰般棄下他的刑刀,大聲尖叫起來:“他不是人,這人不是人啊。”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往後退。
彷彿他叫出來的,是所有觀刑者的心聲,那麼多高官,那麼多管事,竟沒有一個回過神來呵斥他。
容謙被他的尖叫聲驚覺過來,皺起眉頭,心中那叫一個鬱悶,老兄,這是誹謗,這是人身攻擊,這是侮辱啊。
燕凜皺了眉頭,從御座上站起身來,一身明黃衣着,長身而起,在一堆坐着的人當中,無比顯眼。
在其他人還沒回過神來,跟着站起之前,尖叫聲忽然響成一片。十幾支利箭,如驚雷疾電一般,對着剛剛站起的燕凜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