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凜略有些惶恐地問:“容相,你真的,一點也不生我的氣,你……”
容謙微笑搖頭:“如果是在獵場受傷之前,也許我會的。那個時候,我依然不懂得要充分尊重你的想法,我依然總是按我自己的念頭,去爲你做決定,爲你做打算。我會自以爲是地爲你好,然後訓斥你,告訴你,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並且不問你的意見,用我的手段來半強迫地讓你照我爲你安排地路走,我會自以爲爲你好,爲了讓你清醒冷靜,所以悄然退出你的世界,然後還覺得這是在爲國家爲了你做犧牲,自我感覺很偉大地看着你一個人痛苦。”
燕凜微微顫抖了一下,容謙口裡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他只要想象一下,就已經覺得無比可怕了。
“可是,現在一切已經不同了,燕凜,這次的災難,讓我們都認識了自己的錯誤。我答應過你,不再用爲了你好這樣的理由去欺騙你,強迫你,任何時候,都尊重你的選擇,有什麼事,都和你坦誠相對,所以,昨天晚上,我來找你……”
他的眸子清明,深深看進燕凜那有些惶恐,有些不安,有些期待,有些熱切的眼睛裡:“燕凜,其實你和我在某些方面都是很笨的人。你是皇帝,從小沒有父母,別的族親雖有許多,只怕防備敵意都遠勝親情。身邊的下人很多,可所有人都畏懼恭順。王總管對你雖親近,但這其中主僕之分,依舊是天地之別,史靖園雖是你的朋友,但關係也從一開始就不曾平等過。說起來,也就只有我了……”
他微微一嘆,略有些感慨,卻也有些歡喜:“只有我,一直在那裡,是你從小就親近的人,不受拘束,不擔小心。現在我回想過往,才知道,你曾經那樣眷戀和憧憬着我,可是……”
容謙苦笑:“我也是一個笨人呢。燕凜,你知道我是也是孤兒,也從小沒有親人,後來又一直不曾娶過親,也不曾有過心儀的女子,我甚至從來不知道心儀一個人是怎麼一種感覺。雖然位及人臣,但正因爲身高位尊,下屬很多,朋友也多,真正交心的,卻幾乎沒有。說起來,也只有你,是我一直全心全意關懷照料,時時刻刻掛在心上的人。我們都沒有太多於人交往的經驗,也幾乎沒有什麼機會,去和別人傾心相待。”
他微微搖了搖頭:“你那麼努力,那麼努力,除了想做一個好皇帝之外,就是想要讓我爲你驕傲,爲你高興。而我,那麼盡心,那麼盡心,除了想讓這個國家越來越好之外,就是希望,你能成爲我的驕傲。燕凜,如果,你和我的環境都普通一些,只是普通的百姓,普通的師生,也許,我們還會有很深切的關係,但不會有你以爲的那種感情。但是既然,你是燕凜,而我是容謙,既然,事情已經如此,那麼無論你那些感情是什麼,都不必慚愧懊悔苦惱,而我……”
他想了想,才道:“也許和你並不完全一樣。但,我並不排斥,並不爲此煩惱,我願意順應着接受,儘管,我也許並不懂如何去迴應。我相信你,永遠不會做讓我勉強,令我難堪的事,而我,也只是想讓你更快樂些,我……”他終於皺了眉頭,有些懷疑自己開始辭不達意,說不清楚了。
唉,感情這種事,真的是太過複雜的東西了。
他依然認爲,如果不是燕凜身爲皇帝,身邊可以交流感情的人和事太過貧乏,未必會對他萌生起一些普通人看來不太合情理的感情,但是既然他已經有了這感情,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容謙是來自小樓中的人,在他的時代,人們可以漫無止境地活下去,肉身可以隨意更換,生命可以用科學地方式,隨意控制,人類的家庭,婚姻,基本都已經消亡了,而和家庭,婚姻,生育相關倫理觀念,自然也已經漸漸消失了。
在小樓的時代裡,雖然不是人人都象阿漢那樣,萬年長睡,儘量不和外界聯繫,但大部份人之間的關係也是很淡漠的,幾乎從來不會有太深的感情紐帶。而入世之後,容謙大部份時候,也帶着一種較超然的心境,居高臨下地做論文罷了,全部心思都花在打理國政,照料小孩身上,基本上,確實也沒有多少時間和人交流感情。
前幾世,他也曾娶妻,但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本上以親情相維繫的夫妻關係罷了。相對來說,和燕凜與樂昌的關係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從來不納妾,不娶小老婆罷了。
就這樣幾世過下來,小容雖說也算是千年老妖了,但在感情上的認知依舊貧乏得可憐,如果不是方輕塵的雷霆擊下,他永遠不會想到燕凜對他的感情,或許並不單純。
但是既然已經認知了這個事實,他也並沒有什麼排斥不安,反而很自然地就接受了。
儘管,其實到現在,他也並不確認,這真的就是方輕塵所說的愛,又或者,這所謂的愛和張敏欣嘴裡的,或世人常說的愛,也未必就一定相同。
容謙從來不曾愛過,也並不知道愛是什麼感受。他是優等生,但在某方面的常識極其缺乏,不看電影,不看小說,不愛聽別人八卦。
什麼又是愛呢?沒有驚天動地,沒有激情四溢,沒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沒有口乾舌燥,心跳不止。
甚至看到樂昌和燕凜在一起抱着孩子,他也不會有什麼泛酸不自在的感覺。
什麼又不是愛呢?
這一世,他爲燕凜而來,好吧,也許只是爲了他的論題而來,動機並不單純善良,但確實,他是用了十幾年的時光,全心全意地造就那個孩子。
所有的愛,所有的關注,所有的心血,全都傾注在那人身上,爲他欣喜,爲他憂慮,爲他快活,爲他煩惱。爲他將自己送上祭壇,爲他犯規自招天罰,爲他五十年不得脫困,爲他一生要受殘疾之苦。
見不到燕凜,他雖然不會坐立不安,但看到燕凜的時候,心情總是愉快的。燕凜高興的時候,他也高興,燕凜煩惱的時候,他也煩惱,相伴在一起的時候,百慮皆消,心思澄明。便是身殘而體痛,有怨亦有憾,也從不曾悔過。
相比之下,燕凜待他,或許心更真,情更切一些吧。這個孩子,所有的愛和恨,所有激烈的,深刻的,真切的情緒都只傾注到他的身上了,而且,比他也多些獨佔欲,多些嫉妒和不安。但是燕凜已經再不會任憑自己被這種負面情緒影響着去傷害他,更不會去試圖掌控他,限制他,依然最大限度地尊重他,給他自由,縱然心有所憾,亦然不肯強求他什麼。
那麼,這就是方輕塵所說的愛嗎?
容謙也並不確定。
如果這也是愛,那麼,人間情愛,原來真的有許多許多種吧。
不是每一種都似方輕塵的愛,那樣激烈決絕,燦爛絢麗,不是每一種,都似阿漢和狄九之間,愛越深而疑越重,情越濃而忌越多,因爲有愛,所以痛苦才深重。
容謙卻只覺得,無論他與燕凜之間是什麼,曾經有過的苦痛和波折已經夠多,眼前所需要的只是歡樂,安寧,溫馨,平和。燕凜的心意,以燕凜的身份地位,角色責任,既然並不曾傷害任何人,又有何可猜忌指責之處?他自己素來就是隨遇而安,從容相待的性子,既然如此,又爲什麼不能順應接受呢?
其實,這一層紙,就算永遠沒有人捅破,他和燕凜永遠不悟,也未必就會不快樂。可如今,既然看到了,也就無需逃避,無需自苦。也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難以啓齒處。
是何種情,哪份愛,重要嗎?
重要的是,他們都已確知,彼此是對方最重要重在意之人,並且在珍惜關懷愛護彼此的同時,也願意尊重信任對方,且因爲有這樣的幸福,這樣的快樂,所以願意以光明坦蕩的心境,去珍視生命裡其他的一切美好。
國家,百姓,忠臣,責任,道義,原則,妻兒,朋友,義妹,一切一切都是他們願意珍惜呵護的。
這萬千念頭皆在心間,容謙自己其實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明白,只是想讓燕凜安心一些,不必憂慮,無需自苦罷了。此時自覺詞窮力拙,看看燕凜還只呆呆得望着他,忍不住嘆口氣:“傻瓜,我說得不明白嗎?你還要我怎麼講才聽得懂!”
燕凜震了震,忽得輕輕叫出聲:“容相!”
很輕的聲音,居然帶些哽咽,他重複了容謙剛纔的動作,伸手,去擁抱他。也不知道是一直以來太尊重容謙,不太敢過於造次,還是因爲怕用力傷了容謙,他並沒有太用力,並不敢抱得太緊密,其實也仍只是極輕極輕地一抱,只是沒有立刻鬆開手。只是把頭輕輕靠在容謙肩上,手臂環在容謙身後,胸膛貼着胸膛,氣息融着氣息,久久沒有分開。
容謙略一遲疑,但立刻微笑着伸手,輕輕拍拍燕凜的肩,再慢慢至背,並不特別用力地環抱了一下,然後徐徐拍動,如多年前,安撫受驚的孩子,動作從容而神情寧和。
這一切,他也許不太明白,不甚熟悉,但他,真的並不抗拒,也還會試着接受,理解……迴應。
以後的生活,也許會和以前有些不同吧?也許,只是細微的變化,大的相處方式,或許也並不會變,但變與不變,似乎也並不是太重要的事,只是……既然醒悟了,看破了,理解了,只怕也就要打疊精神,處理一些可能的麻煩,以及避免一些可能的後果了吧。
容謙這樣想着,卻還是淡淡然地笑笑,其實並不覺得他和燕凜的相處方式會有什麼質的變化。
畢竟,他清楚地知道,他和燕凜之間,和方輕塵所謂的情,只怕還是有極大不同的,只可惜,只怕很多人都不是這麼想的……
他漫然地想着,無意中擡眸看到窗外的日頭,天啊,居然已經日到中天了……
按時間算,輕塵應該已經動身走了,居然光顧着和燕凜說心事,光想着別讓燕凜心裡有什麼鬱結,卻把那狐狸給忘了。
容謙嘆了口氣,他可以想象,以後他會被方輕塵埋怨多少聲,沒有同學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