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慢慢走到阿漢身前,那一直閉目不醒的人卻倏然睜目望來。
狄九一怔,凝眸,只覺這一雙眼,沉沉寂寂,竟是再無半點情感。
無恨,無怒,也無悲。
那曾經是清澈澄淨永遠不見半點雜質的眼睛,黑得出奇,深得出奇,冷漠得出奇。
他看他,只一眼,然後漠然閉目。
那眼眸徐徐合上的一個瞬間,狄九聽到心深處,有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隱約地,他明白,他的生命裡,有一些極美好的東西,就此永遠地逝去,再也無可挽回。
他怔怔望着那閉目不動的人,一時竟也忘了思想,忘了言詞,也忘了動。
“怎麼不說話了?”
“是啊,你有什麼好手段,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張靖和夜叉都已經走到他的身後。
狄九微微一笑,慨然道:“好!”
聲音尚未出脣,他的身形已是倏然後退,直撞向夜叉,銀劍從在袖底悄然探出,如此近的距離之內,縱是頂尖高手,也不容人全身而退!
夜叉沒有退!她只是立刻出手反擊!她對狄九早有疑心,此刻便似一早知道狄九會在此刻出手,預備從容!
右手劍影驚天而起,又準又毒地刺向狄九的後心,左手揮出,一把寒星襲向被縛着的活靶子傅漢卿!
攻敵之必救,永遠比一切防守更加有效。
狄九左掌拍出,掌風奇勁,滿天寒星都被震得漫天飛去,慘叫聲迭起不絕,房內護衛和行刑手無不中招。
只是狄九此刻的功力遠不如平時,動作更不及舊時利索,顧得了傅漢卿,就顧不了他自己。夜叉的一劍,他只來得及略略動動身子,避過要害,卻終是讓這劍自背至胸,穿透身體!
然而,他不逃不避,不前躍以儘量減少傷勢,反而加速向後撞去,上一刻,夜叉一劍刺進他的後背,下一刻,他整個人已經從劍上穿過來,直抵夜叉近身!
夜叉學過一切傷人搏擊的技巧,卻從來不知道,人可以這樣硬生生地讓自己的血肉從劍上穿過,那一刻,她簡直可以聽清血肉骨頭與寶劍磨擦發出的可怕響聲。
只是半瞬的愣怔,彈指之間,以她的應變之速,也已經來不及棄劍後退,狄九欺到近身處,整個人被串在劍上,轉身不得,只是一肘重重向後撞去!
夜叉本能地抽劍,一抽卻抽之不動,棄劍的念頭來不及生,剛剛揮出暗器的手還沒有收回,只低叫一聲,便被這一肘撞個正着。
夜叉早已被傅漢卿震成內傷,一直還不曾好,自知經不起如此全力的一擊,在此緊急關頭,她唯一來得及做的,只是右手握劍,狠力一轉!
狄九身形巨震,前胸後背,血如泉涌,臉上漲得紫紅一片,慘若鬼怪,然而夜叉也終是被這一肘擊得肋碎骨折,右手再也握不住劍,踉蹌後退之時,張口吐出一道血箭!
這一口血,即是身受重傷之後的自然後應,也是她身爲頂尖高手,重傷之下把握時機的最後反擊!一口鮮血滿含她僅餘的真力,去勢如電如箭!
狄九整個人被串在劍上,閃避不便,只來得及略偏了一下頭,左邊半張臉,包括左眼,還是被許多血滴擦過。
那血滴竟似有形暗器一般具有殺傷力,轉瞬間他半張臉已經千瘡百孔,血涌如注,左眼也是充血一片,陡然腫大起來。
但他眼也不眨,眉也不皺,只是反手擲出銀劍,劍影如龍,這樣短的距離,夜叉又受重傷,如何可以躲避得過,只極低極短促地叫得一聲,便被銀劍當胸生生釘在了地上,掙扎不起。
夜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就知道要害已傷,自己再無生理。擡眼處,又恨又怨又震怖:“你瘋了……”
狄九隻低沉地笑,每笑一聲,大口的血也隨之涌出。
他正是沒瘋,才能如此出手。
剛纔那一劍,他不是躲不了,而是故意不躲,電光火石間移動身形,避過要害,刻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鎖死夜叉的劍勢,斷絕她一切後手。然後抓住時機,一擊致命!
以他現在的功力,根本敵不過夜叉。他支持不住久戰,沒能力放手與夜叉幾十上百招地去打。他要的,只是最短的,一個可以決出生死存亡的瞬息。
這不是在打架,這是在拼命,誰夠狠夠絕夠對自己無情,誰就可以贏!
夜叉雖是天下最厲害的殺手,可惜,她太愛惜自己了。
所以,他現在的武功遠不如夜叉,但是,死的人,是她!
“你要救他,至少該找修羅教的人援手,你一個人功力未復就來拼命,你,你爲了他,居然不要命……”
狄九大笑,每一笑,全身傷口便被震得痛不可當,但是,他仍舊大笑!
“他是我的人!殺當我殺,救也當我救,什麼時候輪得到別人插手!”
夜叉慘笑,望向傅漢卿的眼神,說不出多少怨恨憤痛:“你果然是無法連續兩次出賣他,如果……”傷勢發作起來,她已不能一口氣把話說完。
“如果,我們……沒有抓住他……你會不會依然同我們……合作……”
“也許!”狄九漠然答。
“果然……”夜叉伸手,無限怨毒地去指傅漢卿,手擡起,卻又無力垂落,並且永遠沒有機會再舉起來了。
狄九由始至終,沒有回頭,他甚至連脣邊的血也沒有拭一下,只是冷笑着去看張靖。
前一刻,還是好端端大家都站在一起說話,後一刻,滿房的護衛和行刑手都中了淬毒暗器,倒地呻吟,那個天下最出色的殺手,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死人。
而狄九……
這個他最熟悉的合作者,這個他以爲會成爲他手下最強高手的人,渾身浴血,身上穿着一把寒光閃閃的劍,卻象沒事人一般逼近他。
他每動一下,胸口傷處就血下如注。他的半邊臉俊朗英武,肅然冷漠,另外半邊臉卻滿是血洞,森然猶如厲鬼。
他一步一步向張靖逼過來!
張靖站也站不住,一跤坐倒,放聲哭叫起來:“快來人啊……”
狄九低笑:“你忘了?爲了保密,這房間所在的院子裡外,是不許有半個閒人的。你能叫到誰來?”
張靖看他全身鮮血觸目,厲鬼猙獰,拼命掙扎着向後逃,一邊哭叫:“你,你,你要救他,把人帶走就是了。你不想我對付他,爲什麼不早早對我說?爲什麼要這樣?”
“早對你說,讓你提早防我?”狄九冷笑。
張靖完全忘了自己王爺的尊貴,又哭又叫:“我們是夥伴,現在你到處是敵人,沒有我,你怎麼躲得過修羅教的追殺?你要東山再起,我可以幫你,你何苦爲了他……”
狄九搖頭:“我不是爲了他!我是爲了我自己!我不允許自己在你這種蠢才手下受辱,我也想東山再起,可是我活不長了,我沒有時間去重來一次了!我還來得及做的,就是救這個人。”他居然微笑,探身向前,態度簡直是有些溫和了:“張靖,你懂嗎?我狄九不會爲了傅漢卿這個蠢人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我同你們翻臉,只是爲了我自己,爲了出一口怨氣,你明白嗎?我可不是那種情癡情聖,你千萬要記得。”
張靖顫抖不止,胯下已是溼透了:“我記得,我記得,求求你,別殺我……”
狄九看看他胯下,終究還是嘆息一聲。早知道這人沒用,卻也沒想到沒用成這個樣子。當初自己居然同他合作?
“你對我動了什麼手腳?”
張靖話都說不清了:“什麼,什麼,手腳?”
“我學過怎麼隱藏自己的行蹤,我騎着追風一路逃,自認做得很小心。連修羅教都找不到我,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撞見我?”狄九低笑。“你若不算計我,我也許還會同你合作長久些……”
“我沒有算計你……”張靖放聲大哭:“我當時只是急着找你,沒別的法子,就帶上宮裡的雪狸試一試。雪狸熟悉宮中所有的御香,鼻子特別靈,我身上一向薰香薰得厲害,你去追月峰的前一晚,曾經和我見面,交待我各種事,我猜我身上的宮香也許會在你身上染一些還沒散完,就試了一試,沒想到雪狸真找到你了,那是碰巧啊!我真的沒算計你……”
狄九再次嘆氣,還以爲這傻子一百年難得聰明一次,誰知仍然是碰巧。
他柔聲一笑:“那可真是對不起,我誤會你了。早知道這樣,我說不定就不會出手了……”
張靖鬆口氣:“沒關係,你……”
眼前寒光一閃,他永遠沒有機會把話說完了。
狄九連再看他一眼的興趣也沒有,也完全無視四周在毒藥暗器折磨下仍在地上掙扎待死,什麼事也做不了的護衛和行刑手。
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傅漢卿。
每一步走出去,都留下一個血染成的腳印,每一步走出去,劍鋒都在體內與血肉磨擦。
他已經小心避過了要害,但夜叉那信手一轉,實在是太過惡毒了。現在他甚至不敢替自己拔劍止血,唯恐劍一拔出來,自己就再也支持不下去。
他極艱難地走到傅漢卿身邊,低頭看,傅漢卿依舊閉目不動。
該是暈過去了吧,他身子那麼虛弱,白天還勒破了血管,大量失血,自然是支持不住的。
總不會是明明聽到了一切,還懶得睜眼看他一下吧?
狄九幾乎笑了。
身上串着劍,他不敢彎腰,只能慢慢僵直着身子跪下去,勉力把傅漢卿抱起來,小心地避過自己身上的劍鋒,努力抱緊。
想看看他的氣色,可是左眼受傷極重,充血嚴重,連右眼也被影響,視線一片模糊,隱約只能見血色中大概的面容而已。
低聲叫他:“阿漢!”
他的血,點點滴滴,落在他的臉上,發上,身上。
染透了他。
他不應,一直不應,一直不睜眼。
是暈倒了,還是已不想再看他一眼,再同他說一句話。
狄九有些迷糊地想,然後立刻驚覺,咬牙站起。
還不行!他還不能脫力!不能放鬆!不能倒下!
他還要走出去,他還要闖出這個別莊。
雖然是夜晚,雖然別莊人手不多,高手沒有,但以他現在這個千瘡百孔身子,太難,太難!
不過他知道,無論如何,他會做到!
低下頭,他最後一聲喚:“阿漢,我送你回家。”
到最後,他只想送他回家。
即使,他其實並不知道,哪裡才能算是他的家,他又能將他送到哪裡。
他不是爲他而殺人,不是爲他而自誤。他只是再沒有機會,再沒有時間,再不願委曲求全。
但是,他不介意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最後替他做一件事。
這一生,百事無成,也總該留一兩件事,給別人,給自己。
他只是一個失敗的野心家。
他只想送他曾背叛出賣的人回家,然後,永不相見。
阿漢,我送你回家。
似乎,每一次,他爲他流血,爲他動心時,他都不醒人事。
不過,沒關係,這樣最好。他要真醒着,一邊喊他的名字,一邊感動,一邊難過,一邊說些前嫌不計的話,才真正叫他難堪,叫他受不了。
他抱了他向前走去。
阿漢,我送你回家。
等你醒來時,我恐怕已經死去了。
這一生一事無成,不過,最後,我總算報仇把臨陣出賣我的人殺了,總算把想拿我當手下的人宰了,順便還救了你。雖說我殺他們不算爲了你,但是,我既然救了你,自然要救到底。你知道,我做事,不管對錯,總要一路行到底,不肯半途而廢的。
這樣的我,就算在你醒來時,悄然死在某一處爛泥裡,是不是,也可以不再那麼可笑復可憐。
他抱着他,從血泊中走出去。
小樓深處,一切已然平靜恢復如初。
重新調動所有資源,且與主機電腦做深度溝通之後,莊教授深深嘆息:“阿漢的精神力沒有爆發,他也不會再醒來了。”
“爲什麼?”幾乎所有人都同時發問。
“他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很可能,他也不想傷人。所以……”莊教授長嘆:“也許,在最後,他看向狄九的時候,終究還是不忍心傷害他。他再恨他,也不願殺他?所以,他用了最殘忍的方法阻止自己,他……”
他的聲音一頓,幾乎不忍說下去:“他調用自己強大的精神力,去反過頭傷害自己的精神,就好象,一個有理智的人發現自己要發狂後,拿起一根棍子把自己敲暈。”
“教授,他直接傷害自己的精神力,讓自己精神受重創,不得不陷入沉眠?”吳宇失聲驚叫。
“是的,就是他的精神力受傷產生的波動,影響了我們的主機,也屏蔽了一切監視裝置,智能主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從沒有見過有哪個學生竟會如此傷害自己,而且又擁有如此強的精神力,主機受到的震盪太大,只得在長久的沉寂中重新整理一切資料。”
“那現在他會怎麼樣?”張敏欣問出大家都關心的問題。
“精神受創,只能靠自己恢復。好在阿漢一向喜歡睡覺,他自己沉眠個幾十上百年也許就好了。現在,他的精神在肉身深處沉睡,等肉身死去後,精神會回到小樓,繼續沉睡,直到傷好,纔會自然醒來。”
“也就是說,他在人間是肯定醒不過來,只能當活死人了?”
“當然,人間的醫術,哪裡能喚得醒他的精神體。除非我們小樓的力量介入,但無論他在肉身,還是在小樓內,精神沉眠療傷效果都是一樣,我們爲什麼要去叫醒他,讓他再平白受傷受苦。現在這種安然沉眠,對他是最好。可以平復心緒,調養受傷的心靈,幾十上百年後,那些傷心事,慢慢也就淡忘了。他也就恢復正常了。即使輕塵趕到,把他救出來,或殺了他,讓他回小樓,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他沉眠安忘罷了。眼前說起來,這還算是好的結局,至少什麼亂子也沒出。”
大家相顧一眼,先後點頭。
“不錯。反正也不做舊論文了,這一世怎麼樣都不重要了。”
“這一世他醒着也是傷心,睡了自然更好,百年之後,他又是活蹦亂跳了。”
“就讓他人間的肉身植物人到死好了,反正身體怎麼樣,根本不重要。”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都感到很輕鬆,都爲他們的同學能及時擺脫痛苦而感到高興。
誰也不關心,千萬裡外,一個叫狄九的人,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帶着那個昏迷不醒的人,闖出了別莊。誰也不在意,暗夜裡,追風一騎遠去,每一下震動,那一直不敢拔出的寶劍,是怎樣撕磨着他的血肉。誰也沒有去看,他的血把他懷裡的人也染成了血人,誰也不知道,他最後的願望,只是希望,在那人醒來之後,自己可以悄然死在某個無人知道的陰暗角落。
那個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的願望永遠不能實現,他不知道自己懷裡的人,恐怕再也不能在這個世上醒來。
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以爲自己可笑的一生,終於真正做了一件事,卻不知道,最後這一件事,原來也沒有成功。
而小樓深處,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關心他的遭遇。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人會在乎。
世人如螻蟻,一個傷害了同伴的螻蟻,更不會有人去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