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是蘇凌猶豫不知道如何處理盧東籬纔好,而現在,就該輪到盧東籬爲怎樣處置蘇凌而猶疑不定了。
以他目前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的狀況,想要逼問什麼往事隱密肯定是做不到的。更何況蘇凌只是個善於往上爬的小人物,在任何一方勢力中,也無法接觸到核心機密。
現在他雖然把蘇凌完全控制住,但勢不能一直僵在這裡,四下畢竟還有蘇凌的手下在,等得久了,他們必會過來的。
他倒不象蘇凌那樣臉色陰晴不定,喃喃自語不決,只是眉頭微微皺起,略帶煩惱之色。
蘇凌被他掐得脖子生疼,呼吸艱難,斷了骨頭的手腕更是奇痛無比。他滿臉哀求地望着盧東籬,想要開口求饒,卻根本作不得聲。只得拼命擠出乞憐的表情,卻不知道盧東籬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顏。
盧東籬只沉默了極短的時間,就伸手在蘇凌的衣裳上扯下一大塊布。揉作一團,直接塞到蘇凌嘴裡頭。
剛纔蘇凌從他嘴裡取出來的布條已隨便棄掉,盧東籬的眼睛不方便,肯定找不着。不過好在蘇凌還有一身的綾羅綢緞呢,要塞多少人的嘴都足夠了。
確認蘇凌不能發聲之後,他這才鬆開五指,然而,手一鬆開,即刻握成拳頭,猛得往蘇凌肚子上重重打去。
蘇凌吃痛,又叫不出來,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低哼,整個人都軟倒在地上,四肢因爲痛苦而不斷抽搐。
盧東籬卻並不停手,竟是一腳狠狠踢了過去。脅骨折斷的聲音並不大,卻很清晰。
盧東籬神色略略動了動,稍一遲疑,卻還是舉拳再打了下去。
蘇凌這輩子只吃過兩次肉體受罪的虧,一回是上次被風勁節打軍棍,一回就是這次被盧東籬狠揍了。
上次那軍棍打得雖厲害,但捱打的是屁股,畢竟沒有傷筋動骨。可這一回,盧東籬打得是真狠。
風勁節教過他搏擊最高明的決竅,也同他說明過,人體哪些地方,最脆弱,最受不得疼痛,如何輕易催毀對方的反抗,意志,甚至動彈能力。
如今他全部依法施爲,蘇凌痛得幾乎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
他被打得全身抽搐,身體倒象再不似自己的一般。骨頭又斷了好幾根,整個身體都渴望着放聲狂嚎,卻連半點聲息都發不出來。
此時此刻,他的意識中除了痛,只有痛,根本不能正常思考,別說求饒,就連仇恨都顧不得了。
在強大的身體傷害下,他整個人都倦得如同蝦米一般,在地上任憑盧東籬肆意踢打。
不過盧東籬到底不是暴虐之人,打得幾下,估摸着象蘇凌這種享福多年的人也到了承受的極限,便立刻收手不動了。
他靜靜站在僅餘微弱呼吸的蘇凌身旁,神色卻也不見歡娛快意。
他本來就不是天生暴虐殘酷的人。哪怕是以前指揮做戰,戰時固然可以有冰雪般的冷靜,從容應對,每擊,必中敵方要害,然戰後,便是濤天之功勞,也抹不去他看着遍野屍體,滿目鮮血的疲憊與蒼涼。
本來蘇凌這種人,倒真是殺了方好,但是念在蘇凌是蘇婉貞唯一的兄長,岳父岳母的獨子,他再怎麼樣,也不好下這個殺手。
更何況,蘇凌人雖貪鄙,卻並不是當年陷害他的主謀者,不過是個營營役役,讓上位者當刀子用的小人物罷了,真要與他計較,倒也是不必了。
盧東籬自己本來也不太記仇,若只是因着自身得失,他根本不會傷蘇凌一根頭髮。只是當年蘇凌害得風勁節無辜受了重刑,這件事,卻叫他耿耿於懷,直到如今。若是輕易放過蘇凌,對風勁節就太不公道了。
他這一番痛打,其實純是想替風勁節報仇罷了,看起來打得雖兇雖狠,雖處處針對人體的弱點,叫人嚐到最大的痛苦,其實並不會真的造成生命危險,或永難復原的重傷。
此時他打也打完了,心中也並不覺得痛快舒暢,反倒更加滄涼起來。
他在蘇凌身邊站了一會兒,若是能言,可能還會說兩句忠告的話,可是心念一轉,便是說破了嘴,難道蘇凌就真的會聽嗎?
這般一想,更是黯然,他轉了頭,便悄無聲息地投往山林深處去了。
他不需要多作交待,也不需要威脅蘇凌保守密秘。盧東籬沒有死,這個事實就是對蘇盧兩家最大的打擊。如果能活捉他,蘇凌把他偷偷交給皇帝,沒準還能得到什麼意外之賞,但如果只是知道他還活着的消息,卻讓他逃走了,蘇凌再自己把這件事老實交待給皇帝,那和自掘墳墓沒有什麼不同。
他也不必警告蘇凌不許傷害蘇婉貞或盧東覺。如今蘇盧兩家,榮辱與共,彼此扶持。特別是蘇婉貞,做爲自己的遺孀,享有超然的地位和聲望。就算將來蘇盧二家有什麼災厄降臨,有蘇婉貞在,也有周旋的餘地。蘇凌要想坐穩眼前的富貴,就只能繼續幫助盧家,保護婉貞。
他更不擔心蘇凌不甘心,繼續搜拿他。蘇凌是朝中的官員,禮部侍郎聽起來很威風,在地方上,並沒有什麼實權。他不能直接調動地方力量,如果要找地方官員協助,又如何把假話編得無懈可擊呢。萬一讓人發現自己沒有死的真相,傳諸天下,最吃虧的是他自己罷了。
所以,無論怎麼看,蘇凌這頓打都只能白挨,吃了天大的虧,也只好無聲無息嚥下肚去罷了。
盧東籬打得理直氣壯,走得毫無牽掛。
雖然有八個人四散守在八個方位,但林深樹密,盧東籬又有意掩飾行藏,輕巧行走,竟是無聲無息地穿過密林,遁入林後深山之中。
此一去,是儘快離開趙國,永不歸來,還是長隱山林之間,以野獸樹木爲伴,再不入紅塵之世,盧東籬自己其實也並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不過是,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幸福,早已在這塵世之間,被碾作飛灰。而現在,他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未來,只能永遠躲藏在黑暗之中,不爲世人所知地,僅僅爲了活着而活着,僅僅爲了逝去朋友的一個心願而活着,僅僅爲了,要自己繼續承受痛苦而活着。
紅塵人世再美再好,但再不能看,心中悲愴思念之情再濃再深,他再不能言。
他僅僅只是活着,明明心已死去,人卻還必須活着。
而在他悄然離去了一個多時辰之後,一干散在四周望風的侍衛們等了又等,實在有些等不及了。終於有人覺出不對勁,大着膽子回來,發現了被打得半死不活,兩眼翻白,鼻青臉腫偏偏卻沒辦法暈過去,還讓人堵着嘴,連一聲痛叫都不能發出的蘇凌。
那侍衛大聲呼喊其他人來幫忙,自己急忙給蘇凌把嘴裡的布條掏出來。
而蘇凌的嘴巴一得自由,即不是哀嚎,也不慘叫,卻是滿嘴流出白沫來,因爲長時間的痛苦,連呻吟都已經沒有力氣發出來了。
所有人都只當蘇凌要死了,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好在他們小心地把蘇凌送回城後,請了大夫來看,才發現蘇大人傷得看起來很重,也確實很痛,甚至連骨頭都斷了,卻並沒有傷及性命,只要好好調養必能好轉。
只是因着骨頭斷了好幾處,這個調養時間,就必然要長達半年了。
此事也令得當地的一干地方官極之震動,紛紛前來探望。
世人這才知道蘇侍郎單獨回程想要探看一位舊時同窗,無意中竟在城外路上遇到了強盜,被人搶掠一空,還受傷極重。
爲了這事,地方官大力整頓了當地治安,幾百裡內,別說是強盜,就連小偷小摸,街市混混,也全被關進牢裡,一通拷打追審,卻終究還是沒能查出,把蘇侍郎打傷的到底是哪一批強盜。
倒是百姓平白得了天大的好處,有很長一段時間,這一地治安,好得不能再好,真個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達到了傳說中聖人的期望水準。
當朝禮部侍郎護送盧夫人返鄉時,遇盜受重傷,此事不但傳遍全國,甚至震動朝廷,引發了御史參劾,天子明詔,把當地的一干官員,或貶或降或斥,鬧出好大一番風波來。
而被打得面目全非,連自己夫人也認不出來的蘇凌被迫請了長假,臥牀休息了大半年,等到身子好了,朝中早已沒有可以讓他回去的合適位置。雖說皇帝也曾三番兩次,發過撫慰的旨意,宮中也曾屢次送過治傷的靈藥。朝中大員們,個個都承諾,只要一有空缺,一定替他安排,但缺額等了又等,總是不來。頭頂虛銜而沒有半點實權實位的蘇大人,也就只能困坐乾等了。
這一切,又都是後話了。
蘇盧二家的事,固然頗爲趙國人所在意,出了點小事,便傳揚全國,但此時此刻的小樓之中,再沒有人有閒心閒趣,去注意這凡俗紅塵中的變化了。
幾乎現在小樓所有學生都聚在了一起,把一個人牢牢圍在中間。
而大家說話的語氣,也都大同小異。
或震驚,或不解,或指責,或勸慰。
“勁節,你瘋了嗎?”
“你好不容易纔通過考試。以後有的是光明幸福的好日子。有什麼理由,自己再往苦海里頭扎。”
“是啊,照規矩我們除了做模擬之外,是不能隨便進入人世的,這樣做是嚴重違規。”
“何止是違規啊,不但你幾世辛苦全部白費,分數一概清零,而且還要記大過,不只是學校會給你處分,時空管理局也不會放過你的。”
“天啊,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想一想後果行不行?”
大家驚怒交加,說個不停,而一直被衆人圍攻的風勁節,卻只是淡淡含笑,由始至終,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趙晨又氣又急:“勁節,我們這麼努力都是爲了考試通過,一旦分數清空,全部重來,又有千年的煎熬苦難,再說了,學校萬一給你記了大過,施予處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而且時空管理局對於違規處理是很嚴格的。你可能被束縛在凡俗的身體內,在紅塵受苦,五十年不得解脫。萬一你在人間遭了大劫,卻連死都死不成,那簡直……”
“什麼五十年?我看他這種明知故犯的行徑,最起碼要達到上限七十年。”吳宇也皺起了眉頭“而且是得不到小樓半點幫助,無法施用各種異能,受盡一切限制。這和我們平時歷世時,神仙謫凡的遊戲完全不同。你真想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讓自己處於那種孤立無援的可笑境地嗎?”
衆人全都神色極鄭重地盯着風勁節。
對於他們來說,歷世紅塵,是爲了完成考試的不得己罷了。就象是驕生慣養的大學生們,必須去軍訓吃苦一樣。軍訓再苦,好在時間很短,撐得過就是自由的校園生活了。可如果這軍訓漫長而無休無止,這怎麼叫人受得了。
城市裡的人,偶爾到了荒僻的山村裡去住兩天,那是休閒娛樂,可要他們去那莽荒的地方長住個好幾年,那就是受活罪了。
紅塵再美再好,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螻蟻的世界罷了,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可以投身於螻蟻之中,而且被牢牢束縛,補考,處分,時空管理局的處罰,這一切加起來,沒準會有兩三千年的波折苦難呢,光想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然而,風勁節卻只是輕鬆地笑起來了:“謝了,原來強行束縛最多也不過七十年啊,我以前一直以爲最少要一百年呢。謝謝說明,我現在輕鬆多了。”他攤攤手,望望吳宇,臉上帶笑,眼中卻一絲笑意也沒有“還有,我不是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做這種事的,我的理由非常充份……”
他眸中忽閃起燦亮的光芒,一字字說來,斬釘截鐵,卻自有融融暖意“我的朋友現在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