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第一眼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正悄悄往後縮的瘦小少年和一個不知死活傻站在那裡不動的笨蛋。
那二人一馬都風塵僕僕,衣服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臉上也是灰撲撲一片,連五官都掩得淡了。
走在最前的那個士兵,伸手正要去抓人,卻見那人淡淡擡眸,就那麼看了他一眼。
要說捉壯丁,這種事他們早已幹得熟了。什麼樣瘋狂的抵抗沒見過?什麼樣悲慘的哀求沒聽過?他們已經不覺得自己會有應對不了的時候,不覺得有任何一個壯丁可以逃出他們的手心。
然而,這一次,他的手就那麼僵在半空,抓不下去了。
他也是個老兵,戰場上幾個來回,殺過人也奪過命,卻無端被人看到腳軟。心裡不是不詫異,不是不奇怪,但身體卻不肯聽從他的理智,就在那裡動彈不得,不敢對那人粗野無禮。
彷彿他不存在般,那人隨意轉身,挽了繮繩一抽,將繮繩從另外那個士兵手中扯脫了,牽馬回身便走。
另外那士兵沒料這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搶回馬,也怒罵了那麼一聲:“媽的,你……”
然後,被那人拿眼一掃,便也和他一樣,僵了。
他們的隊長咋咋呼呼衝過來,說是戰時民間所有馬匹都要徵用歸軍,不讓那人走,可只和那人打了一個照面,也成了軟腳蝦。
二人一馬,揚長出鎮而去。留下那些士兵惴惴不安,盼望山坡上的將軍看不到他們的懦弱。
隊長自然是沒有人敢嘲笑的,那兩個士兵,卻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爲軍中笑柄。
他們兩個很不甘心,很想對那些人說,你們又沒有對上過那人的眼睛,怎麼會明白,他的眼神並不兇狠甚至也不如何生氣,但是對上去,就是覺得如果觸怒了他,後果會非常非常之可怕。
只是,這樣的辯解,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蒼白。
直到有那麼一次,他們營裡收編了些上次大戰倖存下來的老兵。聽人唾沫星子亂飛地取笑他們的時候,營裡有個剛收編來的,從上次大戰中倖存的老兵,咳嗽兩聲,往地上吐了口痰,臉上掛了笑。
“這有什麼?老兵憑感覺有時候比憑腦子更快更準。都是死人堆裡爬過的人了,覺出不對還去招惹人家的話,那不叫勇猛,叫找死。沒有眼力勁的人,死得會很不值。”
那以後,他們再想起那人那種淡淡的,因爲不屑生氣,懶得生氣,所以只是微微透出點不快,但是卻無端讓人不寒而慄的眼神,才終於覺出來,自己當真是幸運。
——————————————
縱馬高崗,笑覽河山,看腳下由自己的血汗守護的大地,那是可以對酒當歌,可以仰天長嘯的。興盡策馬,鞭指河山,那該是屬於武將的歡暢和驕傲。
褪色的記憶裡,曾經有許多那樣陽光燦爛,慷慨高歌的時光。他跟隨那馳騁天地,白袍銀甲的身影,他曾經可以站在那英風儒雅的將軍身旁,看他聽他笑指河山。
與那般人物並肩站在高處,看萬里雲天,看千里關山,看前方敵軍營帳如雲,只有豪氣無限,想身後家國河山百姓,便覺百死不悔。
心間微微一痛,卓凌雲微微皺了皺眉頭。
策馬山頭,他遙望這片在他大軍掌握中的河山天地。
如果方候還在……
如果方候還在,見我今日作爲,他該會怎樣憤怒,怎樣斥責呢!
站得再高,現在他俯望得見的,也不再是如畫河山,而是一片破敗荒涼。手握刀槍的武將,早已不是保家衛國的好男兒,而是破壞和殺戮的魔鬼。
他蹙眉想了想,復又廢然嘆息。
記憶裡似乎從不曾見過方侯發火。下屬做錯了事,他也很少申斥。大部份時候,他只會淡淡一眼看過來,眼神裡的責備之意也並不那麼深,卻足以叫人汗下沾衣,愧悔無地。
手下犯錯,方侯做的第一件事,總是先懲罰自己。扣自己的俸,定自己的責任,然後再去追究下屬的錯誤。到後來,大家全都互相監督不可做錯事,並且笑稱是怕方候把自家的錢糧扣光了,以後要他們出錢來養活他。
想起往事,他微微一笑。一笑之後,卻是加倍的心酸和悲涼。
“將軍放心,人我們一定能抓到的。”
“是啊,我們佈下了天羅地網,她跑不了。”
“將軍不必憂愁,萬事自有……”
身邊的人左一言,右一語,說個不停,卻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的心思莫名飄得極遠極遠,根本不記得逃犯之事了。
然而,這等莫測心意,卻是無需讓下屬們知道的,他看了眼身邊那唯一一個沉默不語的年青將軍,聲音平緩柔和:“子云,這不是你的錯,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了。”
那年青將領,微微垂了頭,只低低應了一聲,卻並不多說什麼。
卓凌雲笑一笑,也不再說什麼,只極目看看山下那滿眼灰黃之色,半自言自語地說:“今年,災情很嚴重啊……”
身邊無人回答,過了一會,纔有人低聲應道:“將軍放心,軍中供應並無差錯,將軍帶着大家抗敵救國,百姓們苦一些,累一些,也是甘願歡喜的。”
卓凌雲低低笑一聲,看那個寬袍大袖,一派斯文的幕僚。這些讀書人,永遠懂得怎麼把卑劣可恥的行爲,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得正大光明。
不過,自己似乎也並沒有什麼看不起他們的資格。畢竟那些可恥的事情,是他在做。大災年卻在民間蒐括糧食,明知百姓已經不堪兵災,還要強行徵調民夫。下命令的他,又怎會不知道這些命令,會令百姓如何苦不堪言。
遙遙看向山下前方的一處小鎮。說不定在那裡,就有我的士兵,正在綁走別人的丈夫和兒子……
這樣想着,這樣望着,看到遠遠的方向,有二人一馬,行出鎮來,看到其中一人縱身上馬,策馬而行。
他動作並不快捷,也不曾催馬疾馳,然而,不知爲什麼,遙遙望着,他卻覺得,那動作說不出地熟悉。
怔了一怔,他脫口喊:“方侯?”
然而,他的聲音那麼小,小得就連離得他最近的子云,也沒有聽清,愕然擡頭:“堂兄?”
他忘了答話,只遙遙望着遠方。
怎麼忽然那樣思念起方侯來了,竟然到了看誰都象方侯的地步。
方侯,那個永遠的白袍銀甲,永遠的白馬飄逸,那個即使在沙場之上,也總讓人覺得不會沾上半點塵埃血痕的人,就算他能想象他死而復生,也無法想象他會這樣在僕僕風塵中,瘦馬徐行。
他告訴自己看錯了,卻還是無可抑制地想要去追尋那視線中徐徐遠去的身影,想要去回思記憶裡,漸漸遙遠的往事。
那些和夥伴們在方侯帳下聽命黃金歲月,那些金戈鐵馬金石之聲,仍然在他記憶的角落裡,鳴響不絕。
他們爲國而戰。他們爲自己灑落在地上的鮮血驕傲,他們在血戰後,高叫着互相比拼誰的傷勢更重,得意於自己的勇猛。
忠誠,國家,守護,責任,一切一切……
他們相信着所有美麗的信念和謊言。
極天真,然而,多麼快樂……
他現在手控大權,卻是如此索然無味。到底是爲什麼?爲什麼,他會變得如此,爲什麼,他的老對手,他的老朋友,曾經同在方侯帳下的蕭遠楓,會變得如此?!
思緒忽地一斷,目光盡頭,那策馬而去的身影已然隱入山林之間。
他茫然四望,看到的只是荒涼大地上,一個個小小的,螻蟻般的黑點。那是生死禍福,皆任由他這強者操控的蟻民。
靜靜地閉上眼,他聽得到心底死寂的嘆息。
方侯!他已經……逝去多年了!
——————————————————————
看到士兵迫來,趙忘塵雖然後退,卻不驚慌。
有方公子在呢。
跟着方公子離開,雖然迷茫,卻有依靠。
有方公子在,就是安全的。
追着馬兒快跑,再一次離開人羣,躲開現世的殘忍和苦難。
再一次進入山林。
生活還可以如此繼續,他還可以跟着他,這樣一直一直,平平安安,從小路避過軍隊,避過村鎮,避過人間所有的災難,最起碼,避到京城。
可是,在進入山林之後,趙忘塵卻忽然再也不能保持鎮定,他猛撲上前,伸手一把抓住馬頭,撲通一聲,在他的公子面前跪下來,嘶啞了聲音喊:“公子!你救救我們吧!你救救楚國吧!”
馬上之人一驚,愕然問:“你說什麼呢?”
趙忘塵不停地磕頭:“公子,我知道你是大能人,你是有本事的人啊!求你你救救我們吧,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沒有任何理由,可是他認定了眼前的人可以解救所有人。此時此刻,他只想要放聲嚎啕痛哭,只想要把所有的痛苦,不平,哀求和祈望,全都哭出在他的面前!
然而,那人的迴應,出奇的冰冷:“抱歉,我不是大善人,我自私自利到極點。你指望找個救星替你們解除苦難可以隨便找,只是不要找我。現在我要到京城裡去接我一箇舊時故友。其他事情,與我無關。既然你如此瘋魔,以後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這一次,方公子的聲音裡竟然沒有帶出笑意來。
“公子,我……”趙忘塵還想說什麼,就覺一陣勁風襲來,他被卷得滾向一旁,待得手忙腳亂爬起來時,那一人一馬已徑自向前了。
趙忘塵顧不得手腳痠痛,跳起來拼命疾追。
這一次的追尋,不是因爲跟着那個人可以活命,卻和上次一樣的不顧一切。
因爲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勝過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你不是大善人。不是就不是吧。可是,你情願走山路,情願在荒無人煙奇險絕地行走,也不願走進人羣,不願看見世間的苦難!
一路上,難免會碰到流浪到山間,最後飢餓而死的人。隨着越來越進入戰亂中心,這樣的遭遇,也越來越頻繁。
你真的能當別人的苦難與你無關?那爲什麼,你晚上會睡得越來越少,爲什麼那些冰冷的夜晚,你會一個人站在山林裡,孤單地遙望天邊?
一次次避無可避,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屍體,你的話便漸漸的少,你還是一樣會笑,可是笑容越來越冷。
方公子!你定然不是普通人,如果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救許多許多的人!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有怎樣的過去,我不信你真的能夠心如鐵石!
求求你,救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