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
山風颯颯,流水潺潺。這寂寂山野,除了他自己的呼喚的隱隱回聲,已是再無半點人聲。
少年的聲聲呼叫已經帶了驚惶。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張惶四望,看不到一個人影,趙忘塵忽然手腳冰涼。
那個人一直很溫和地微笑,很和氣地照料他這個落泊逃難的少年。哪怕是他說希望臨時改變原來的行程轉走大道,他都很好說話地接受。卻原來,只要真有一句話說錯了,他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得那樣冷硬,那樣絕決,不容你去糾纏後悔。
荒山野嶺,不見了馬影人蹤。千里跋涉,相隨與共,那人走得好生乾脆。
忽然間,沒有了那個似乎可以永遠讓他追隨,讓他仰望的身影。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無所依靠。
少年的身子無助地顫抖起來。
亂世還是亂世,那些曾經被那個身影隔離了的苦難,倏然之間全都壓到了眼前。下一頓飯在哪裡?下一刻,該去怎樣生存?
“你跟着我一日,我護你一日安然無恙,你跟着我一天,我保你一天衣食無憂。”
千里來去,穿越了多少個人間地獄,那人的許下的諾言不曾違背,只是他,卻逾矩地渴望得到更多更多。
他錯了嗎?他不是爲自己,他只是忍不住替了這個苦難的國家,苦難的天下人,哀求了一次,爭取了一回。
可是卻沒有想到,那個人不推脫,不解釋,不糾纏不囉嗦,一意不合,轉首便去,乾脆俐落得讓他膽顫心寒。
早知如此的話……
早知如此,那些話,他必是不會去說了。那麼最起碼,現在他仍然會是安全的,現在他仍可安心地跟在那個人身旁。
原來無關的人,終是無關。切於己身的苦難,總是會比無關的人所遭遇到的災劫,更讓人感覺鮮明,更讓人想要擺脫。
這樣迷亂地想着,少年苦笑。仍是有些羞慚,卻也終於也明悟。
溫飽在身,無損於己時,爲天下人衝動哀懇一跪,不艱難。可要爲天下人再忍飢寒,要爲天下人放棄好不容易掙扎得來的生存機會,他也是不願。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麼理由去要求別人爲了天下苦難,放棄一身自在?
若一個人不肯爲了天下人捨己便當被指責唾棄,那爲了自己或者他人能擺脫苦難去強求另一個人捨身,不也是一樣齷齪不堪。
所以,趙忘塵不敢怪,不能恨,他只是悔。
山林寂寂,少年惶然無助,迷茫無措。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呼叫:“公子!”然後,其實並不抱希望地仔細地傾聽,等待一星半點的回聲。
前方大樹後有極小的動靜,他半驚半喜,不敢置信。
公子他……
漫不經心地走到近處,似要繼續一路叫着喚着向前行去,卻又在電光火石間猛力向側一撲:“公子!”
耳旁驚呼乍起,寒光突現,趙忘塵心頭一凜:弄錯人了!
他身手矯捷,電光石火間往側用力一偏頭,眼睜睜看着一縷頭髮被掠起的寒光生生削斷。這時候他已經重重壓到了一個柔軟的身體上。憑着男人力氣上的一點優勢,他連忙死死壓住對方持着短劍的手,聲音都打哆嗦了:“姑娘,誤會,這純粹是誤會……”
被他壓在身下人的穿着普通男裝,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美麗的女子。此刻她容顏憔悴,神色驚怒,卻反而帶出另一種風情,絲毫無損於她的美麗。
自然,趙忘塵沒有閒暇欣賞。女子驚怒之下聽不進分說,手握利刃拼了命地掙扎戮刺,趙忘塵逃不得也打不得,滿頭大汗,只能僵持着不放手。如果不是這時遠處忽有清晰而雜亂的馬嘶和呼喝聲傳來,這一個女子一個少年,還不知道要在這片死寂的山林間糾纏到什麼時候。
忽聞混亂聲息的這一刻,兩個人的身子同時僵硬。
有兵上山了,而且,人馬應該還不少。
這個認知讓趙忘塵惶恐起來,把聲音壓到幾乎聽不清:“你是他們要抓的逃犯嗎?”
少女不曾回答,只是眼中的驚慌,分分明明泄露了真相。
趙忘塵不知道這女子到底是怎樣的重要人物,要驚動那麼多士兵一戶戶搜查市井人家之後,還要大舉搜山。他只知道,城門失火,池魚遭殃,危機中他兩年間練出的求生本能完全甦醒,疾聲道:“你別吵別鬧,跟着我逃,山裡路我熟……”
女子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趙忘塵翻身躍起,頭也不回就向山林中奔跑,並不打算爲了那女子有任何停留等待,更不要說拉她一把,扯她一下。
然而那女子的身手也頗俐落,飛奔縱躍縱,身形靈動,竟能緊緊跟在趙忘塵身後,半步也不被他拉下來。
趙忘塵走山道,穿密林,於羊腸小路,絕境密崖間找生路的本事,是兩年流浪逃難生活裡練出來的。山上林木茂密,而且越往上行,地勢越陡峭,那些帶了馬匹的軍兵們反而行得慢,他雖然只憑雙腳,漸漸也將他們遠遠甩開。到後來,再怎麼豎起耳朵,都聽不到什麼聲息了。
然而趙忘塵一點輕鬆的感覺也沒有,因爲那個惹來禍端的女子,還是緊緊地跟着他。
所謂一起逃,於他,本來就只是臨時脫困的一個藉口。他打的如意算盤是憑着自己對山林的熟悉,把這女子連同追兵一起遠遠甩掉。那些搜山的官兵,若是發現了目標或者乾脆抓到了獵物,自然就不會再理會他。
可萬萬沒料到,一個女人,動作居然這麼輕快靈活,跟得居然這麼緊。那些官兵找不到人,還是會不罷休地一路搜過來。後面跟了她,他就是再能逃,又能逃多久?
他一邊往山上爬,一邊在心裡憤憤地怨恨着命運的捉弄。好不容易爬到山頂,正準備立刻找路從另一方向下山逃跑,轉頭間卻瞥見山頂上,有一間廟。
長年的饑荒災難,那廟宇已是久無香火,灰濛濛破爛爛。可趙忘塵在這一刻,卻忽地福至心靈,大叫奔去:“公子!”
疾衝而進破廟,這一次,他沒有再弄錯。
他所追尋的方公子,果然就在廟裡安坐,就連那匹瘦馬,也好整以暇地被系在破爛的柱子上。
少女緊跟着趙忘塵進了破廟,便看到那個精靈而無禮的小子,一臉激動,跪在一個男子身邊,一迭聲地說:“方公子,後頭有官兵,你救救我們吧……”
趙忘塵雖然跪下求懇,多半卻多是因了失而復得之際的激動感恩和一分愧疚,而不是真的在乞求保護。
“你跟着我一日,我護你一日安然無恙,你跟着我一天,我保你一天衣食無憂。”
方公子從來不曾失信。他既然會等他,就是肯再容他跟隨。肯再容他跟隨,他自然也就會再護着他。
如果他不情願,他再求也是無用。可如果他不情願,他本就不必爲他停留。
少女忍不住上下打量那人。只見他神色泰然平和,半坐半倚在神座下。身後是破敗的神像,身下是遍佈的灰塵,但僕僕風塵掩不去他的英華。這破廟塵沙,有了他,便也似金殿玉座般華貴高雅。自家平日裡英雄了得,威風八面的兄長,和他一比,便如驕陽下一點燭火,不見了顏色。
心裡莫名地有些憤憤不平起來,眼見那少年哀懇求乞,那人卻甚至沒有略略擡眼,少女咬了咬貝齒,恨恨道:“你求他做什麼?他會幫我們?眼看人家家裡唯一一個沒成年的兒子也要被綁去和自家的父兄對陣,也沒見他動一根手指頭!”
趙忘塵一怔,擡頭看了看她,愣了一下,才恍然明悟:“你當時果然是躲在鎮上……”
他忽地瞪大眼:“那你呢!”
少女的臉色一僵,又羞又惱:“我自顧不暇,根本救不了人……”
趙忘塵忽地冷笑一聲,由跪姿一躍跳起,叉腰怒視她:“你要自顧,卻跑來這裡大刺刺指責別人?我告訴你,這年頭,大家想的都是自己怎麼活下去,誰也沒義務一定要去救別人!”
少年的血已經復又熱了起來,他已經認定了,他所跟隨的人,並不是真的冷血無情。此時此刻,實是容不下別人在他面前冤屈了方公子一星半點。
少女想是極少被人如此無禮指斥,一時間竟被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趙忘塵年紀尚小,這兩年就不用說了,以往跟在長兄身邊的日子,也是隻有人訓他,沒有他訓人的份兒。此刻他竟然是生平第一次叱責別人,眼看對方無話,膽氣立壯,即刻氣勢如虹起來,言語越發不饒人:“那母子本是受你連累,你若肯露些行蹤,那些兵倒是定然會跟在你身後銜尾追逐,鎮上說不定能躲過一劫。你自己當烏龜,卻要公子救人?怎麼救?衝上去把抓人的士兵全打倒?我呸!也只有你這種不知道民間疾苦的大小姐,纔會想那麼簡單。打完了怎麼辦?馬上便會惹來更多官兵以抓捕兇徒爲名,衝過來四處打砸燒搶。若是公子把他們也打走,再來的就是千軍萬馬來平叛了!你想讓公子學那些傻出風頭的‘俠客’闖完禍拍拍屁股逃走?還是想公子捨身就擒平息軍兵的怒火?告訴你,真到了那一步,那些人爲了立威,就算公子捨身他們都不會放過這個鎮子。最後滿地是燒燬的房子,被殺的百姓,被奸辱而死的女人……”
少年氣勢洶洶,越罵越順,忽見少女臉色慘淡淒涼,羞慚愧悔,眼中隱有淚光,心裡格登一下,有些瞭然。他倒也不懺悔自己罵得太兇了,對女人太沒風度了,而是脫口就問:“你還做過那種俠客?”
少女低了頭,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的確是趙忘塵所猜的那種,從不曾見過民間疾苦的大小姐。此番離家,從兄長地界上,就不斷見到官兵苛索無度之事,自覺是俠義心腸,見不得人間不平事,閒事真管過不少。她跟着兄長也學過幾招花拳繡腿,雖說談不上高手,等閒十幾個人還真打不過她,這一路上,自以爲行俠仗義鋤暴安良,甚是痛快。
在兄長的地界,只當自己還是大小姐,打誰都是理所當然,哪裡想得起,人家未必知道她是大小姐。便是進了卓凌雲的地界,也自覺身份高貴,看到不對的事,就要管一管,管完了便做出行善不留名,不接受感恩的氣派,鞭馬絕塵去,卻哪裡想過,她管的閒事,做的好事,身後居然可能有許多極可怕的後果。
此時她被趙忘塵一罵點醒,又驚又悔又慌張,哽咽半晌才道:“你……你說的,不是真的吧……我……他們……那些兵,不會真的在我走後又回去找別人麻煩的,是不是?”
看她珠淚滾滾,楚楚可憐,趙忘塵心終究是一軟,幾乎也要應和着說幾聲是了,但心念一轉,到底還是狠了心腸,冷然說:“如果你是將軍,聽說自己派出去辦事的兵讓人打了一頓,你是會不哼不哈地放過,還是會點兵追究?”
少女自小受盡愛寵,便是做了不對不該的事,只要她一撒嬌,一使性子,身邊親人,也多是由着她的性子哄着她來。便是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家中親人也必要喊,對對對,哪個說是東邊出來的,該打。
這一生,何曾被人如此冷漠無情地接連指出過錯,受此打擊,她只是掩面痛哭,不知該如何說,如何做。
正自哭得傷心,耳旁聽得一個溫和卻又淡然的聲音響起:“曉月小姐!”
“啊?”她擡頭一應,卻又倏然一怔,急忙轉頭望去:“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悠然而坐的男子淡淡擡眼:“我與蕭將軍曾有數面之緣,小姐與將軍容顏頗爲相似,故而識得。”
“你認識我兄長?”
“哪一個蕭將軍?”
蕭曉月與趙忘塵同時說話。
而相比蕭曉月的驚愕,趙忘塵反應就精靈多了,他這話一問完,自家的臉色已經變了。天啊,還有哪個蕭將軍,自然是掌控陽川三郡,扶立幼兒皇帝,自稱奉旨平定天下的蕭將軍了!
我的老天爺,這蕭將軍的妹子,居然跑到死敵的地界上來了。完了完了,我……我闖大禍了。若是卓將軍的人走到這裡來,看到我們,自然是要殺我滅口。若是蕭將軍的人趕了來,我剛指着這位大小姐罵了個痛快,小命肯定也是保不住……
這心念一動,他立時哭喪了臉,往他的方公子身後躲。
男人卻似是全然不曾注意趙忘塵的驚恐,只含笑迴應他剛纔那個問題:“你沒聽說過蕭遠楓蕭大將軍有一幼妹,閨名曉月嗎,據說,蕭小姐幼時便與卓大將軍之堂弟卓子云訂下……”
“不許你提那個人!”少女忽地怒喝一聲,手中的短劍都半舉起來。
看一眼少女即怒且恨的神情,男子興致索然。罷罷罷,無非又是一個天真女人爲情爲愛做下的可笑之至的愚蠢行徑,只看這一麟半爪,也可以輕易拼湊出整個故事來了。實在叫他沒有繼續探究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