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一行人快馬疾馳,絕無停留,只是一路上,他再也不說一句話,眉宇之間,都是一片沉沉暗鬱之意。
身旁的親兵,見他如此不快,自然要出言寬慰:“大帥,你別太介意了,風將軍打了蘇大人,固然是有些不給元帥面子,不過,應該也是另有苦衷的,等回了定遠關後,問過風將軍才知道究竟,大人你可千萬別生氣,悶壞了身子。”
盧東籬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自己一路上的鬱郁不歡,讓大家都誤會了,忙笑笑道:“勁節的爲人我很清楚,他就算不顧自己的顏面,也不會不顧我的。他即然要打我的內兄,當然是事出有因,原因我甚至可以猜得出七七八八。以我與他相知之深,怎麼可能會誤會他,會責怪他呢?”
想來必是蘇凌見自己做下這麼驚世駭俗的事,震驚之下,因爲彼此的親戚關係怕受牽連,想必是要極力扯清,甚至過猶不及地表現出與自己並無瓜葛的姿態來。
極有可能他在定遠關氣極敗壞的大罵自己,歷數自己這等行爲的不妥。
身爲部將,本來就不可能任人在眼前辱罵主帥,更何況,如果讓他到處這麼大叫大嚷,讓全軍將士都知道,自己的主帥因爲爭鬧軍需的問題,而綁架了一方總督,現在被困在總督府。這個事實,一方面會讓將士們對朝延的不滿,對後方官員的不信任到達頂點,也會令軍中議論紛紛,人心大亂。
在這種情況下,用雷霆手段來震懾局面是必然的,只是……
盧東籬苦苦一笑,眼神中又見苦澀之意。
親兵們卻哪裡知道他的心境淒涼,只不解地問:“大人若不是爲風將軍的事生氣,那又怎麼這樣不快呢?”
盧東籬沉默不言,他的不快,其實只是爲了蘇凌。
雖說相交不深,情誼不厚,到底兩家世交,如今又是至親。蘇凌爲了自己的前程理念,與他背道而行,他不會怪責半句,但蘇凌爲了出一口受刑的惡氣,對他用出這等手段,卻實在令人寒心且傷心。
本來,蘇凌的那幾句溫情之詞,還令得他心頭感動,可是一轉眼就圖窮匕現,真相的醜陋,實在叫人唏噓。
原來一切的關懷都是虛假,一切的親情,皆爲粉飾。他要的,不過是報仇出氣罷了。
蘇凌也算是深知人性的,明白只單單跑來告狀,只怕效果不佳,非要做出這等強忍委屈,一心爲自己設想的樣子來,然後又裝成無意中透露捱打的真相,以引發自己的情意,挑起自己的不滿。這一計確實毒辣,若非自己與風勁節相知至深,斷無誤解的可能,很多事,不需要解釋,彼此也心頭明瞭,只怕就真中了計,入了蘇凌彀中了。
盧東籬心頭慘淡,如果蘇凌直接來找他告狀,訴苦,叫屈,他倒了不至於這樣難過了。可是,剛纔眼睜睜看着那麼虛僞的一幕演在自己面前,又不好揭穿,彼此本是親人,竟弄到如此欺騙的地步,實在叫他心中悲痛。
只是這等心念,自是不好對身旁的親兵多說什麼,他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復又加了一鞭,催得馬行更快。
前方風塵路遙,前方險途處處,奔行的途中,必然要放棄很多,丟失更多,然而,即然道路是他自己的選擇,那麼,他只能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
縱然哀悼着失去之物的珍貴,縱然不捨丟失掉的樁樁件件,但心頭雖有憾,卻決然無悔意。
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抉擇,所以,不怨天,不尤人,只能自苦。
他所能做的,只是無言沉默,催馬更急,因爲在他前進的那個方向,有一個人,始終在等待着他,等待着,與他一同前行,等待着,與他一同面對所有的失落和悲傷,等待着與他,付出一切的奮鬥和代價。
那人,在等待着他,叫他不至孤單,不至寂寞,不至絕望,所以,他必須前行,在前方,有一個人,在等待着他。
盧東籬回到定遠關,一衆將軍們都鬆了口氣,大家一齊出迎,在衆目睽睽之下,風勁節不好與他爲難,只好客客氣氣打招呼,做出滿臉喜色來。在靠近的時候,才壓低了聲音,臉上帶着笑容,聲音卻異常兇狠地低罵:“你瘋了,怎麼敢做出這麼不要命的事?”
盧東籬微笑着四下對衆將點頭致意,同樣用極低的聲音笑答:“因爲我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替我善後,把我弄回來的,當然膽子就大了。”
風勁節氣道:“你這樣不知死活,也不同我說一聲,也不帶上我,就敢去綁架總督,也不怕失手。”
“事選通知你,你能讓我幹嗎?真帶上了你,你也一定不會同意在我在場時動手的。我做總比你做好,我的官職足夠高,事情不鬧大,他們就無法處置我,你只是個小小部將,要對付你,他們甚至不需要上書通知朝廷的。”盧東籬答得流暢自然,想是爲了應付風勁節可能的爲難責備,他早已做過準備,此刻自是對答自如,成竹在胸。
風勁節拿他沒辦法,自是暗暗氣結。
大家在帥府開會,把盧東籬走後,軍中的一些雜務簡單的通報了一下,又將新接收到的這批軍用武器的帳目給盧東籬過目了。
基本上數字已經夠讓軍隊正常應付一場大戰了,盧東籬也覺得比較滿意,心頭一直壓着的一塊石頭,總算放下來了。
大家議完諸務,各自散去,風勁節自是不會走了,當二人獨處房間時,他拍着桌子,罵了盧東籬一個狗血淋頭。
從胡作非爲,到膽大包天,從不知死活,到獨斷專行,該用的詞,他一個也沒拉下。
盧東籬只含笑聽着,等他罵夠了,雙手遞杯茶過去,讓他潤潤喉,好接着再罵。
風勁節罵得沒氣了,坐下來,喘口氣,把一杯茶一口喝乾,這才憤憤道:“好了好了,你到底怎麼幹的,給我細說說。”
盧東籬便將整件事的細節,一一講來。風勁節開始還是冷眼用責備的眼光望着他,隨着他的述說,漸漸興奮起來了:“你怎麼防範得這麼周密,你怎麼注意到這些細節的,我說,你這哪是個當官的,明明就是個積年的綁架犯啊,這手段,真是老到。”
盧東籬笑道:“你忘了,我以前在地方上當過好多任官,主管過多處的刑名,我審案子又一向認真,經我審過的強盜匪寇,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我把他們的很多作案細節一問,該學的,自然也就學會了。”
風勁節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盧東籬見他氣消了,便也笑問風勁節用了什麼手段,叫他們這麼快被放回來。
風勁節便得意洋洋地把這場有趣的演習講述了一遍。
盧東籬爲之絕倒之餘,心中忽然一動:“你老實說,你最初向我建議讓軍隊時常舉行作戰演習,甚至派人扮做敵軍,彼此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方式進攻和防守,模擬一切實戰的可能性,是不是就是爲着必要的時候,可以輕易調動全軍替你演戲騙人而不自知。”
風勁節傲然道:“不然,你還以爲什麼才叫深謀遠慮,什麼才叫見識超卓,什麼才叫……”
不等他繼續自吹自擂,盧東籬已是縱聲長笑起來。
這一夜,房裡的笑聲,一直沒有斷過。
這一夜,在門外誠心守護的小刀和王大寶,聽着房裡的笑語聲,爭執聲,怒罵聲,喝采聲,不知不覺,也已笑容滿面。
待得房中爭執平息,怒罵消止,只餘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時,二人就不由開始互相擠眉弄眼。
他們的聲音在夜風中,被壓得很低,很低。
“我說,你聽過那些流言嗎?”
“當然聽過,不過,你可別說出來,元帥是個正人君子讀書人,要是聽到個只言半語,不是氣瘋了,就得嚇壞了。”
“我又沒活得不耐煩,當然不會在元帥面前說,我們幾個人上次在一塊說這事,被風將軍撞破了,還讓他好一頓教訓呢。”
“風將軍知道了,那他怎麼還敢在這裡過夜,倒是一點也不避諱,什麼也不怕啊。”
“這也不奇怪,咱們風將軍是什麼人,這世上,還真沒有讓他顧忌在乎的事呢。”
“這話倒是真的,說到灑脫,沒人比我清楚了,想當年在濟縣啊……”
“得了得了,這濟縣的事,你說過百八十次了,你不煩,我們也煩了。”
“你說,這事到底有沒有?”
“天知道呢,要說有,他們又都不象是那樣的人,要說沒有,他們也實在很親近。”
兩個人低聲地說着,小心地推測着,彼此都不知道,在黑暗中,自己脣邊的笑意越來越濃,眼中的溫暖越來越深,是誰回過頭,看那映滿盈盈燭光的窗子,看那燭影裡,對座笑談的人影印在窗上,是誰仰首,傾聽那一陣陣,暢快自由的笑聲,悄悄把這邊關苦寒之地,染上縷縷暖意。
是誰輕輕說“是與不是,其實都不重要。”
是誰輕輕地應:“是啊,他是盧元帥,他是風將軍,他們是……”
夜風裡,兩名親兵首領的聲音,輕得已不可聞。
他是盧元帥,他是風將軍,他們是這些小小軍士,值得以生命守護,以前程託付,以一生追隨的將領,師長,上司,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