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風勁節恨得想要把盧東籬給宰了。
他剛剛喝了一通宵的酒,好不容易在兩個嬌滴滴的美麗姑娘照料下,舒舒服服睡着,盧東籬居然能闖進來,直接把他從溫暖的被窩裡拎出來。
好吧,好吧,要找他本來就很容易,只要打聽一下,京城最好的酒樓在哪裡,最漂亮的姑娘在侍候誰,很快就能找到他的行蹤了。
他又曾叮嚀過,如果盧東籬來尋他,就不用阻攔,也可以不用通報。
但是,就這麼讓人從被窩裡揪出來,這也實在是太難堪了一點。
可惜,盧東籬一點也不介意他是不是在別人面前丟了臉,更不理會他抱着宿醉的腦袋哀哀慘叫,還象在定遠關一樣,直接就這麼吩咐他:“你今天去看看婉貞。”
風勁節暈頭暈腦地找外衣:“我又沒說不去拜見嫂夫人,你用不着使用暴力吧。”
“誰讓你這麼去的,你這樣醉熏熏的樣子,豈不是要嚇着她。”盧東籬當機立斷,擺出大元帥的威風。硬逼着他連洗了五個熱水澡,皮膚幾乎給搓掉三層,外加灌了差不多一桶的解酒茶,再往衣服上掛上一堆香囊,總算是人恢復清醒了,酒氣也給完全消散掩蓋掉了,只是風勁節也被折騰得差不多隻剩半條命了。有氣無力地只會慘叫。
“你,你,你,我告訴你,仗着自己是元帥就無故凌虐下屬,這是會激起兵變的。”
盧東籬對他的不滿完全視而不見:“我要你幫我看看婉貞,她生病了,我知道你的醫術好,你替我去看看,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風勁節聽這事情嚴重,倒是不再同他糾纏,疾道:“你早說啊。”拉了他就要走。
盧東籬反而站着不動:“我出門時說是去別家回拜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只當是找我沒找到,無意中發現她身子不好……”
風勁節一愣,挑挑眉:“你們鬧什麼呢?”
盧東籬苦澀一笑:“她身子不好,可又不願讓我知道了難受,所以總是處處掩飾……”
風勁節輕輕道:“可是你看出來了……”
盧東籬沉默不語,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他又不是那全無心肝之人。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一個丈夫,除非對妻子沒有足夠的關心和愛護,否則絕對不會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婉貞並不是一個特別愛妝扮的女子,可是這幾日與他相處,她一直都畫着略爲明豔的妝容。每天早晨,他還不曾起,她就已起身梳妝完畢,每個夜晚,必到將睡之時,她纔會洗去脂粉,然後,在黯淡的燭光下,有意無意地,用長髮把面容略略遮掩。
那些細小地,與舊時不同的動作與習慣,他初時不曾發覺,但連續多日,皆是如此,他豈能不驚疑。
他的妻子,是有病在身,面容蒼白憔悴,纔不得不借助比較明豔奪目的華妝,加以掩飾。
婉貞素來勤針指,善廚藝,多年夫妻,她爲他,從不言勞。可如今相伴,倒少見她做針指女紅,就連下廚,也時時要墜兒打雜幫忙,方得做完一頓菜餚,便是平日與他相伴,也不會長時間站立或行走,總會動則坐下。儘管她總盡力把一切掩飾得極自然,卻又怎麼瞞得過夫妻連心之人。
他的妻子,是否已經病弱到很多平常之事,都再不能堅持做完。
他們小小的宅院,永遠窗明几淨,清淨舒適。皇家御賜的賞物雖多,卻全用黃綢子覆了,單獨鎖在一個房間裡,她自己,並不曾添一份釵環,一件珠寶。
衣裳倒是有幾件新的,不過,全是最近的衣服式樣,可見是在知道自己將要回京之後,才急忙添置的,除此之外,俱是當年舊服。兩年時光,她曾爲他寄來多少親手縫製的衣衫,卻不肯替自己加一件美麗的衣裳。
她總是微笑着面對他,從不曾訴過一句苦,說過一句悲,而他,卻不曾忘記揹着她時,悄悄向墜兒詢問,這漫長兩年中,曾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小小的丫環也曾受過叮嚀,不得多嘴,卻終是抵不過大老爺的追詢。那怯生生的一句句講述中。他知道,她的委屈,她的寂寞,她的孤苦,她的悲涼。他知道兩年歲月裡的悽清寒冷,他知道清貧自守的堅貞不屈,他知道至親反目的苦痛悲涼,他知道,難產之際的生死磨難,他知道,她忍下了多少苦,卻依然爲了因爲信任他,而不對至親低頭,爲了不肯玷污盧家的門風,而不向權貴折腰。
他都知道,然而,他不能說。當她向他微笑時,他也便只得淡然報以安然而溫暖的笑容。
他不能說。她費了如許心思來隱瞞他,只爲了不讓他爲她而悲痛,他又豈忍加以揭穿,叫她爲了他的悲痛而悲痛。
爲了讓蘇婉貞可以安心,他願意一直裝做什麼都不知道,但他卻絕不可能什麼也不做,在這個時候,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風勁節。
因爲大元帥體貼妻子,可憐的部將就成了倒黴蛋。被人從溫柔鄉中拉起來,臨時去客串郎中,還要裝出事先全不知情,還要負責絕對不能把元帥夫人給驚着了,嚇着了,一定要想辦法讓夫人安心治病,絕不能有一絲多心,一點懷疑。
風勁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被硬逼着去完成任務的,盧東籬在外頭各府轉了一圈,一路回拜辭行,嘴裡說着官樣文章,心神早就飛回了家中。
此刻回到家裡,見蘇婉貞離開,自是第一時間對風勁節追問詳情。
風勁節笑道:“我忽然間問起病情,她也吃了一驚,好在我說我是個大夫,望聞問切是最基本的功夫,站在面前的人有沒有病,根本瞞不了我。她開始還想抵賴矇混過去,被我說中她身子不適的許多狀況,終究騙不下去,只得承認有病。讓我給她把脈診治。她的病,說重不重,說輕倒也不輕,長時間的心情抑鬱,對身體本就有傷害,更何況生孩子的時候受了極大的折磨,傷了身體根本。這病要立刻治癒,自是不易,不過若能照我的方子好好調養,兩三年內,還是可以復原的。藥方子我開好了,日常調養要注意什麼,我不但叮嚀過嫂夫人,也寫在紙上,囑託給她的丫頭了。另外,我也會叫人,每月定時送來最好的補身藥物,只要照我安排的服用,應該就沒有什麼大礙了。”
他說得簡單平淡,盧東籬卻知道,那些補身的藥物想來都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若要堅持兩三年如一日地送,肯定是一筆大花費,照他的官俸,怕是吃不起的:“婉貞的性情同我相似,如此之厚賜,她也肯受嗎?”
風勁節白他一眼:“什麼厚賜不厚賜的,京城最大的藥材商,以前是我的跟班,我瞧他機靈能幹,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京城獨當一面,最後又直接把產業送給他了,這小子敢跟我算錢,我揪了他的腦袋……”
他氣勢洶洶地瞪着盧東籬,分明是在說,你敢同我算錢,試試看。
盧東籬苦笑一聲,他雖從不輕易收人的禮物爲己用,但很久以前,他與風勁節之間就已經很難再分彼此,更不會有什麼欠你的情啊,東西太貴重,我不能收,這一類的想法,甚至連謝謝,這樣的詞,在他們之間也早就不需要了。他反倒是擔心妻子學了他的狷介,不肯接受這樣的好意。
“你放心,嫂夫人和你一樣有骨氣,卻不是矯枉過正的人,不肯隨便受人恩惠,不代表會隨意拒絕朋友的幫助,更何況我威脅她說,她不接受治療,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她果然立時就妥協了,她一再地求我,不要把她生病的事告訴你,她一定配合調養身子,我故意勉爲其難了好一陣子,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就答應她,除非你自己看穿了,否則我一個字也不提她的病情。”
盧東籬不悅地瞪他一眼。他知道爲了在自己面前隱瞞病情,蘇婉貞費了多少苦心,被風勁節這樣一下子叫穿時,會是何等震驚和慌亂,偏還要強抑着驚慌苦苦地哀求對方不要說穿,這傢伙沒準是一邊肚子裡狂笑,一邊裝模做樣,逼得婉貞求上半天,再做個勉勉強強答應的樣子,實在是過份……
風勁節摸摸鼻子低頭嘟噥,看吧看吧,什麼叫忘恩負義,什麼叫親疏有別,什麼叫重色輕友,什麼叫不公平待遇,這都在眼前了。
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差不多快瞪出火氣來時,蘇婉貞那溫婉如水的聲音傳來:“在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兩人互望一眼,這個,我們說得很高興嗎?然後一起露出至少看起來很高興的笑容,去面對那笑吟吟端了剛做好的小菜向他們走來的蘇婉貞。
那一夜,幾碟小菜一壺酒,他們且說且笑。
那一夜,晚風很輕,月光很柔,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笑語閒談。
那是他們這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三人相聚在一起。
那個夜晚,飲那醇美的酒,看那至近的人,盧東籬由衷地感到,自己是天地間,第一幸運之人。
東籬何幸,有妻蘇婉貞,得友風勁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