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摸着下巴,冷笑兩聲。很好,很好,封長清帶的好手下,當差久了,辦事的本領不見長進,欺負老百姓一個比一個出色,這筆帳咱們慢慢算吧。
正快馬加鞭往城裡趕的封長清忽然背上一陣發寒,有些驚疑地回頭看了一眼。
“怎麼了?”安無忌隨口問。
封長清苦笑:“這回得罪了青姑娘,還不知道容相打算怎麼同我算帳。”
“不就是個誤會嗎?容相素來寬宏……”
封長清心裡說,寬宏當然是寬宏,可他護短的時候你沒看見啊!想起當初那個在刑場謀反的淳于化,被他拍得全身找不出一根沒碎的骨頭,整個成了一根人形麪條。封長清打了個哆嗦,哀嘆道:“青姑娘對他有恩,與他曾相依爲命,是他極看重的人,自是容不得她受委屈。”
說起青姑,安無忌興趣高漲:“那個青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她和容相之間……”
封長清白他一眼:“先把眼前的事辦好,咱們再慢慢細說吧。”
安無忌只得暫且按捺心情,同他急馳回城。
兩人先去牢中,找那被押着等死的王達,證實了畫像的準確性,然後緊急召了大內侍衛和行人司中出色能幹的人物,照着圖,對所有可以及時注意到王達家中或鋪中變故的人進行查找篩選。
沒有等多久,便傳來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好消息是,經暗中追索調查,終於發現,畫像中的人,應該就住在離王達家只隔了三條大街的一處巷子口。那人姓趙名華,是個書生,幾年前上京趕考不中,無顏返鄉,所以一直在京城住下。平時靠教書換幾個束脩爲生。
而壞消息則是,半個時辰前,這趙華所住的房子,忽然間着火了,因是白天,街市來往人多,衆人反應快捷,及時擔水撲滅,火勢沒有漫延,但房子終是燒燬大半,在廢墟中,人們發現了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面對火場殘屍,安無忌冷笑一聲,安排大量的人手,去四下查問百姓。無論是熟識趙華的鄰居,還是隻同他見過一面,或是偶爾說一過句話的路人,一個也不放過。從趙華此人從哪裡來,平時的性情爲人,生活習慣如何,甚至他吃一碗飯要用多長時間,一天去幾次茅房他都要求手下詳細記錄。而他自己則撐着疲倦的身體,在火場中,細細翻找所有焦灰中的殘餘物品,不厭其煩,不嫌髒骯,一件件分類保存。
最後,一邊仔細觀察證物,一邊講手下人報告上來的那些堆積如山的資料一一翻閱,綜合分析。
沒有什麼人是真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再出色的探子,再能掩飾自己的暗樁,都不可能完全一筆抹殺自己的過去。幾十年生長所適應的一方山水,一地習俗,所受的教育,所持的想法,家鄉的方言,菜餚,特色,隱隱約約,總會露出一些行跡來。
也許是腰帶上玉佩的顏色,也許是說標準官話時候偶爾帶出的一個尾音,也許是偶然哼出的一句自己也不曾查覺的家鄉調子,也許是平時吃飯吃菜時,味道上一點小小的偏好……這些差異往往微小到平時他自己和別人都查覺不到,但是一旦彙總在了高手面前,分析推斷過,一切便無所遁形。
如果沒有安無忌,封長清只能束手無策,去向燕凜請罪了。不過在安無忌一頭扎進去做分析研究時,他也沒有閒着。他以捉賊爲名,禁閉四門,封鎖街道。四下差人尋找着那個可能正暗中逃竄的趙華。
然而,畢竟是京城重地,這樣的禁閉和封鎖不可能持久。三尋不獲,也就只得放棄了。從這一場及時的大火就可以看出,對方的佈局何等巧妙慎密,只怕早就暗中提前準備好了退路,只要一確定宮中事成,立時悄然遁去。他們的反應慢了一拍,由明尋暗,失敗已經是正常,若是湊巧成功了,反倒是天大的運氣。
封長清心頭忐忑不安,親到宮中來請罪。
“楚國,你認爲那個收買王達的人來自楚國?”燕凜沉聲問:“既然那人已經一把火燒掉一切,你又是如何確定他是楚國人?”
封長清爲人自然不肯奪了安無忌的功勞,連忙自承無能,又狠狠爲安無忌美言了幾句。
燕凜只是一笑:“那趙華想必也不過是個區區小卒。現在他既然已經放棄身份潛逃,在你們的追緝之下,他能再回京城興風作浪的機會微乎其微。這等無礙大局之事,也不必多做追索了。知道了他是楚人……”他微微蹙眉,終於是痛苦地決斷道:“也就夠了。”
封長清低頭不語。燕凜在煩惱那幕後之人的目的,他自己也已經同安無忌關起門,分析過老半天了,卻實在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件事,明明同那人都沒有半點利害關係。
如今楚國掌權的雖然表面上是秦旭飛,但他絕對沒有能力調動楚國暗探,那唯一有可能的幕後黑手,就只有方輕塵了。可是楚國亂後初定,內患重重,這人怎麼會有力氣有閒心,不遠千里,跑來算計一個甚至與楚國並不接壤的國家?
當年方輕塵得勢之時,也曾下過苦功建立情報組織。只是他掌權的時間遠不如容謙長久,所以他的情報網,直到他被囚困之時,也沒有象燕國的行人司這樣龐大嚴密。況且這數年大家都以爲他金殿剖心而死,楚國大亂,沒有哪方勢力可能顧得上接管他留下的情報網。幾年下來,這張網不但是癱瘓而已,那些隱匿下來的骨幹人物,恐怕早就各奔西東,另謀前程了。
方輕塵重歸纔多久?就算是他察覺到了卓凌雲等人的情報搞得非常糟糕,所以復又用心收攏以前的密諜舊部,這麼短的時間,成效也必定有限。人手如此緊缺的時候,他還會犧牲掉一個已經隱伏燕國多年的探子的明面身份,費這麼大心思,只爲了告訴燕國皇后,她娘死了??
哪個英明的皇帝會爲了替個未曾謀面的外國岳母報仇,來大興兵戈?戰爭無論口號爲何,罪狀爲何,都不過是向天下交待的虛文罷了。從國家利益來說,燕國根本不可能去攻打秦國。如果說方輕塵不是想挑拔燕國對秦國出兵,那麼,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又到底是爲了什麼?
君臣對望,兩人一起頭痛。猜不透的局,纔是最讓人警惕最讓人放不下的局。但是不放下來,又能怎麼樣?
如果容相在此,必是能看破這個玄虛的吧,如果他還在,必然不會似我這般,愚魯短見吧……
“陛下,皇后娘娘的鳳體,是否已有好轉。”封長清關切的詢問,將燕凜飄忽的思緒生生拉了回來。他神色如常道:“皇后醒後服了太醫寧神調息的藥,已經好了些。只是她一直抓着朕追問那傳言是不是真的。朕……”他輕輕嘆息:“朕不忍心騙她。”
到了這種地步,這件事情,哪裡還瞞得住。樂昌哭倒在他懷中,幾次暈厥,幾次復甦,而他,什麼勸慰的話也說不出,只是一直抱着那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讓她的淚水一次次溼透他的龍袍。
封長清看着燕凜略有傷懷的表情,知他是在爲樂昌難過,略一猶疑,還是咬咬牙,說了一句煞風景的話:“陛下,皇后在宮中甚爲孤單,是否要請些年長的命婦前來陪伴。”
這話說得委婉,潛在的意思卻是冰涼。所謂年長的命婦,並不是隨便在外頭挑幾個誥命,倒是宮中那些經過歷代宮爭,心思細密的太妃或有着較高品級,見多宮中舊事的宮女。她們可以去教導樂昌,什麼是皇宮中的生存之道。
樂昌太小,太稚嫩。她一直是在秦宮中無人注意的角落中存活下來,也因此遠離了那些勾心鬥角,保有了少女的純潔和天真。然而,這深宮裡,最容不得的,也就是純潔和天真。
一個稍有經驗,懂得宮中規則,知道應付大小變故的皇后,絕不會在聽到幾個粗使宮女的私語後就暈倒過去,一個明白深宮存活之道的皇后,也絕不會因爲個人的悲痛,就那樣完全不顧規矩禮法地肆意痛哭。
只念故秦,輕忽新燕。只知有母,不知有夫。如果宮中不是她年齡幼小,如果不是燕凜還沒有其他嬪妃,如果不是今天燕凜護住了她,這樣的罪名,已經可以引來鋪天蓋地的詰難。這一次燕凜護住了她,下一次,再下一次呢?這樣的女人,如何母儀天下?如何協助燕凜打理後宮?
再不教導她,將來,她肯定會吃更大的虧,會成爲更多人利用傷害的靶子。
燕凜默然不語。他明白,對樂昌的教導,是必須的。可是,他能像容相當年逼迫他一樣,去逼迫年幼的樂昌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讓她再不敢放肆地笑,再不敢任意地哭嗎?要她在夫妻之間,也端起小心謹慎,察顏觀色那一套,一重重規則禮法下真情不再,只掌握權謀之道和馭人之術嗎。
容相,當年,你是用什麼心情,逼着我一點點長大的。看着那個越來越象一個皇帝的我,你會不會也偶爾懷念一下,多年前,那個可以在你懷裡說說笑笑,無所顧忌的孩子。
“陛下,這是爲了保護皇后!”封長清沉聲說。
“皇后的安全,我來保護。”
封長清以沉默表示着他的反對。他如何不知道主君的心結,但燕凜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和他並肩作戰的皇后,而不是一個會成爲他包袱的女孩。爲了得到諸國的認可,燕凜已經娶了秦國公主,那麼爲了迅速穩定國內的局勢,安定權臣和地方藩鎮的心,他也勢必不能拒絕納權門貴女爲妃。那時候……後宮風雲必起,難道燕凜在外面打拼的同時,還能總是一隻眼睛看着宮內,時刻保護樂昌這個流落異國的孤女。
“你……你給朕一點時間。”
燕凜的聲音裡難得露出了軟弱。這個權握天下,親主朝政,在臣子面前總似乎是剛強有爲的君主,骨子裡,仍然還是和許多年前一樣,是那個大事小事都只會大叫着依賴容相的孩子。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任性,可是,他又怎能現在就去逼迫樂昌放棄最後一點天真。
容相!你告訴過我,君主不能無權謀,卻不可只有權謀。你要我愛護我的家國,我的百姓,我身邊的所有人。我……我想聽你的話,我想要護住樂昌,護住我的妻子。可是,我……我無能。我不知道,不靠權謀,我能怎樣安定自己的後宮。我不夠堅強,我恐怕最終無法允許自己的妻子,保有最後一絲真性情。
容相,這麼多年,政務軍務國家大事宗室紛爭,你一手撫平,你是怎麼做到的?你怎麼能即施權謀,又不失本心?
容相,我這個學生其實真的很笨。我……我還沒有學好,我還沒有學會。如果你知道……你……你會不會生氣得跑回來,繼續來教導我?
容相,我……我很想念你……
當封長清入宮覲見燕凜時,安無忌也正帶着他最後的推斷,去拜訪容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