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封長清的引路,皇宮大內,一路暢行無阻。燕凜很快就在御書房接待了這個多年潛伏異國的出色密探。
早在容謙主政之時,便建了行人司,專門培訓各種暗探,散佈諸國。安無忌很早以前就被容謙扔到秦國去了,那時候燕凜還是個小屁孩兒,他的身份又是見不得光,所以這次他和燕凜竟是君臣初見。
安無忌在外面隨性慣了,未失那種遊俠自在的豪性,首次面聖也不執虛禮,一拜之後,便直入正題,報告燕凜要他打探的消息:
“陛下,蘭嬪不是病死,而是受盡凌虐而死。秦王自收到楚國國書後,就一直焦燥不寧,每日飲酒大醉,借打殺宮人出氣。蘭嬪的屍體葬入皇陵,屬下無法驗屍,但是臣重金賄賂了負責收屍的太監,據說蘭嬪斷氣之時,身無寸縷,體無完膚。”
封長清怒道:“蘭嬪雖出身寒微,到底是我大燕皇后之母。秦王如此做法,置我大燕於何地?”
安無忌搖頭道:“秦王當時酒醉失智,卻不是有意輕慢我國。他以急病爲蘭嬪發喪,再用公文通報,也正是要給我們一個交待。至於我們大燕準備用何種態度應對,這就要看陛下的打算了。”
此事的確有些棘手。如果燕國有心攻打秦國,這倒是一個極好的藉口。可是燕凜主政未久,根基未固,現在並不是掀起大戰的時機。既然不欲與秦開戰,那麼發國書責問那些,也就不必提了。他們難道能要求把入葬皇陵的妃子給挖出來驗屍?沒有證據,這種責難,秦王只需要一封回書,就可以推脫得一乾二淨。反而讓燕國難堪。
所以,此事的真相不能不查,現在查出來了,卻也難以追究。
燕凜對此很清楚,所以也不焦躁,只是淡淡道:“秦王在公文之外,倒是還附了一封私信給我,說是樂昌年紀尚小,骨肉情深,爲免其傷心,勸朕不必對她提起。以後他自會派人仿蘭嬪的筆跡口吻,照常給樂昌寫家書。”
封長清心下不恥。這種事情都做過了,還想着要瞞下來,好讓樂昌繼續死心塌地爲他出力。
安無忌心中則是一動:“陛下,請恕微臣造次。但是若是陛下將此事私下告之皇后,便可絕其戀秦之心。陛下只需囑咐皇后時機不到,暫時令她不要宣揚,亦是……”
一箭雙鵰之策。
可是不待他說完,燕凜已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樂昌是朕的妻子。”
安無忌一怔,忽然意識到,自己果然是做密探做得太久了。大概是已經是習慣了考慮成敗得失,他竟然完全忘記了設想,秦燕的這段政治婚姻中,可能尚有幾分真情。
他垂首默然不語,心中也並非沒有腹誹。
燕秦雙方合議聯姻之時,秦王並沒有多麼看得起燕凜。所以當初議定嫁給燕國的樂昌公主,出身是最低的一個,年齡是最小的一個,而且她的出嫁也拖延了許久,直到這一批公主都送走了,才輪到了她。這些隨樂昌而來的那些宮人內侍,不用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十之八九都是身負“使命”者。
本來只要兩國不扯破臉皮,這種事,也只得睜隻眼閉隻眼了。然而,如果身爲他們保護傘的樂昌,自己同這些密探過不去,要將他們慢慢收拾掉,那卻是容易得多。這個啞巴虧秦國只能吃下來,而且這些人的性命,也是對蘭嬪一事極好的報復,有了這個結果,燕國也就不失尊嚴。
但是,燕凜竟然不肯。他要保護樂昌,保護他的……妻子!
燕凜看得出眼前兩人的不滿,但是他卻不認爲自己有錯。她是他的妻子,他怎能在她面前渲染她的喪母之痛,只爲自己拂灰撣塵。她身爲是大秦的子民,他怎能迫她與國爲敵,輾轉反側。她是秦王的女兒,他怎能逼她天倫反目,一生不得安寧?
她已經沒有母親了,縱然貴爲公主,天地之間,除了他,又有誰肯能保護她。身爲丈夫者,不能保護妻子,何以爲人?身爲君王者,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護不住,反而要用他們的血淚爲自己遮風擋雨?他若是無力無恥至此,還有什麼顏面爲帝!
御書房裡奇異地寂靜了片刻,直到這寂靜被外頭傳來的叱喝之聲打破。
封長清身爲御前侍衛統領,職責所在,立時高喝:“什麼人在此喧譁?”
外頭有人恭聲答:“甘泉宮內,皇后的內侍失儀,未經傳報,就要立刻面見陛下,正在外面吵鬧。”
燕凜微微一挑眉。他接見安無忌時下了命令,不許打擾,外頭的侍衛自是見人就攔,不知甘泉宮那邊有什麼事,竟是等不得這一刻。當即平靜地下了旨意:“讓他進來。”
不久,便有一名臉色蒼白的內侍踉蹌着進了御書房,一進來就直接往地上一跪:“陛下,皇后暈倒了。”
燕凜一驚起身,邁出兩步,復又駐足:“安卿久在異國,朕本該爲卿接風洗塵。只是皇后身體不適,朕分身乏術,以後朕定擇日再爲卿論功,卿今日先回吧。”
安無忌沒想到燕凜如此情切之時,還記着不能冷落自己,忙躬身施禮:“微臣怎敢有勞陛下如此費心。”
燕凜實在沒空再多說這些客套話,揮揮手,就快步出去了。
封長清也急匆匆跟了去,只來得及回頭交待一句:“我讓侍衛陪你出宮。你在京中還沒有府邸,先住我家吧。”
安無忌應了一聲。也跟着出了御書房來,遙遙看着這一君一臣,疾行而去,不覺微微一笑。
這位陛下的性情,和他以前以爲的,似乎是大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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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說了嗎?咱們皇后娘娘的生母被活活打死了。”
“是啊,聽說是秦王爲了沒能把楚國那個王弟害死,就拿身邊的人出氣啊。偏偏是那位娘娘給撞上這種黴運。”
“聽說死得非常慘,全身都是傷,可憐啊……”
黑暗的深處,仍然是這些冷酷的聲音在迴環往復,縈繞不絕。
她想大喊,卻發不得聲。她想衝過去質問,卻動彈不得。
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孃親的懷抱,已無可尋覓。翻騰的血色間,這世間至親的人,已越行越遠。
彷彿又回到了遠行異國的那一天,紅漆,紅幔,紅色的嫁衣。滿目鮮紅的盛大儀式中,她拜別了秦王和王后。而她的孃親地位卑賤,甚至不能上前。隔着層層的紅色,她站在角落裡,眼睛是紅的,卻忍住了淚,只是努力對她微笑,遙遙送別她此生再難相見的女兒。
紅色黯淡了,黑暗中,孃親越飄越遠。她睜大了眼,努力伸出手,卻觸不到一片衣角。
“娘!”
她呼喊,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坐在榻旁,摸了摸樂昌火燙的額頭,看着淚水悄然自她眼角滑落,聽着那一聲聲喃喃的呼喚“娘!”燕凜黯然無語。
她還只是個十三歲半的孩子。
不論這場婚姻是爲什麼,他與樂昌已經舉行了大婚,她就是他的妻。他應該愛惜她,照料她,等着她長大,等着她準備好。就象那人,一直照料他,等待他長大一樣。
他們大婚數月,他的真心,終於換來了她的釋然,這個身份尷尬的女孩子,還是天真未脫。感覺到了他對她好,便也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靠,無所隱藏地同他分享一切。
而在她所有的敘述中,都可以聽出,她的過去,貧乏到可憐,除了一個愛護她的母親,幾乎是一無所有。
那時,他也曾心頭憐惜,輕輕抱着那小小的身軀,柔聲說:“以後,你還有我。”
然而,現在,他的小妻子,就在他的面前,昏迷不醒,卻猶自落淚囈語。
他忽然憤怒起來,冷眼一掃榻前太醫:“皇后爲什麼還不醒?”
太醫早已跪了一地:“陛下,皇后只是一時受驚心悸,待緩過來,再用些調息寧神的藥,自然就好轉了。”
燕凜冷冷環顧殿內的宮女太監:“在秦國時,沒有人教過你們規矩嗎?皇后逛園子,身邊居然只有兩個人跟着?前後淨場的人呢?清除閒雜人等的人呢!你們當得好差!”
滿殿的下人,只是磕頭請罪。
燕凜冷冷道:“你們犯的本是萬死之罪,念你們是皇后故國之人,朕若殺了你們,未免有傷皇后顏面。只是這貼身服侍的事,再也用不着你們了。朕自會另調人來照料皇后。”
衆皆震驚,幾個位階較高的女官,忍不住開口哀求:“陛下,我等都是皇后故國舊侍,追隨皇后日久,若是盡離,只怕皇后一時不便……”
“正是追隨得久了,人懶心大,輕忽放肆,纔敢讓不三不四的人衝撞了皇后鳳駕!”燕凜冷笑:“現在還說這種話,你們可是覺得我大燕國的皇宮,就殺不得人了?”
殿內當下一片寂然,再沒人敢多說一句。
燕凜冷哼一聲,大步行出內殿,喝道:“所有人都給朕退下!召封統領進來!”
封長清一直在甘泉宮門處等候。這裡畢竟是皇后寢宮,他雖然是御前侍衛統領,也不能擅入。何況皇后昏倒,必有內情,而這個內情,是不是他應該知曉的,還不一定。
得了宣召之後,他才大步入內,到了甘泉宮正殿,見到殿內竟是半個侍者都沒有,心中更是一凜,先自定了神,給燕凜行禮。
“皇后今日就在外頭園子處散心,無意中聽到兩個灑掃的宮人說起蘭嬪之死,驚痛之下,昏迷不醒。而那兩個宮人發現變故,立時便逃離了。”
封長清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打住,只是乾淨利落地行了個禮:“臣即刻就去佈置搜拿衝撞皇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