竈房裡,何秀姐彎着腰,揹着孩子,側了菜刀的刀刃,細細颳去菜板上那條開了膛,破了肚大魚的魚鱗。
唉,這魚都死得透了,不是最新鮮,希望那位郎中不要介意。
她手腳甚是麻利,片刻就已經將魚收拾好,用酒鹽醃起。恰好背上的乳兒醒了來,嚶嚶哭泣。她忙忙將菜板收拾了,解了孩子下來,坐在旁邊小板凳上,將孩子放在腿上,解開衣襟,讓孩子含了乳頭。
孩子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愣愣坐在那裡,有些發呆。
她本是何家村小戶人家的女兒,因爲出脫得有幾分姿色,父母見而心喜,一心要將她“好好”嫁了,那彩禮要得實在貪心。一來二去,她已經過了十六歲,家裡還是沒能給她找下“買家”,轉身再看她,便都是冷眼。
家裡大小活計都是她操勞,河邊洗衣,井頭挑水,擡頭低頭無意之間,她喜歡上了一個人。而那人,也喜歡她。那人肯下苦,又實誠,可是父母雙亡,家境窮困,不要說婚事,如果兩人的親密被人發覺了,這村子裡恐怕都再無那男人的立足之地。男人無可奈何,決心出去闖世界,發財回來討她當婆娘。而何秀姐爲了讓他能走得安心,將自己的身子給了他。卻誰知道,只那一次,她就有了他的骨肉。
情郎一去沒了消息,生死不知。而她瞞到三個月上,再也瞞不住懷孕的事實。家人憤恨之下,竟然是將她往死裡打,逼她說出姦夫是誰。她抵死不說,驚慌奔逃,如果家人知道孩子的父親其實一點油水也榨不出,她們母子都沒有活路。
逃到江邊,她被那些人追上。棍棒與扁擔齊下,污言穢語和着唾沫星子亂飛的時候,她蜷縮在地上,護着腹部,擡頭,看見江邊坐着一個人。
“是他!孩子是他的!”
從那天起,她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七個字,時時刻刻燒灼着她的良心。那人聽到她的呼救,走過來替她攔下了棍棒,而她爲了能護住腹中的骨肉,竟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喊出了那種話!
那個人,不開口,不辯白,卻推開了兩三個壯漢,將她拉在身邊。那人不介意她恩將仇報,身上不知道捱了多少棍棒,纔將那些人全都打得不敢再靠前,又出了銀兩,從她的親生父母那裡,給她“贖身”。
甚至,在做完這一切之後,那個人還走過來,向着跪在地上,伏首痛哭,求他饒恕的她,伸出了手。那個人的手冰涼,沒有一絲餘肉,骨頭硌得人生疼。
她那時已經被打得動了胎氣,如果不是他爲她租房安頓,延醫問藥,遮風擋雨,她還是活不到今天。
他不計前嫌,救了她們母子二人的性命。而她能做的,只是照顧他的三餐飲食,添減衣服,漿洗縫補這樣的瑣事,還要讓他平白擔着“姦夫”的惡名,不能洗脫。這份恩情,就是一世做牛做馬,她也還不清。
她想爲他立一塊長生牌位,一生拜祭,可是……他不能說話,而她不識字。
到現在,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何秀姐解開孩子的襁褓,給他換了乾爽的尿布,重新裹好。睡夢中,孩子在笑。
如果這位郎中能治好他的病,就算是要她的身子要她的性命,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何秀姐忽然在心裡哎呀了一聲。那位看上去很有本事的先生已經給當家的瞧了老半天的病,她卻沒有侍奉茶水,實在太怠慢了。想到這裡她趕緊洗淨了手,找家裡最體面的杯子,倒了兩杯涼開水送過去,靦腆地道歉:“真是對不起,家裡沒有茶葉。先生您先喝口水潤潤喉,飯菜一會兒就好了。”
說完,她退了出去,留下屋裡兩人繼續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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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來一走,風勁節倒是正中下懷,抓住機會立刻就問:“盧大人,想不到數年之間,你竟又娶了一位如夫人。平白叫我要找的一個人,變成兩個,倒害我好幾次查到大人的行蹤,反以爲是自己找錯了。”
他哪裡不知道盧東籬與何秀姐不是真夫妻,只是心頭鬱悶,語氣便不免帶點奚落了。他很想抓起大棒,敲開眼前這人的榆木腦袋。既然你已經不怕自己的身份連累了人,連假夫妻都可以和人做了,爲什麼卻還是不肯去見婉貞,生生讓兩個人這樣千里相隔,辛苦淒涼?
就算是盧東籬心如死灰,聽了風勁節的話,臉色也還是微微變了。有些尷尬,也有些愧疚。
他其實也不太理解當時自己怎麼就會走過去的。那時候他渾渾噩噩,颳風下雨不知躲避,飢寒困渴不懂進食,唯一能記得的,就是每到一地,都要尋到當地最好的酒來醉飲。只因爲他還隱約記得,他曾經答應過一個人,他要活着,他要代替他飲盡天下美酒。
只是,有些東西,已經深紮在了他的血脈裡,就和呼吸一樣自然,並不需要去思考。他的心智神思是麻木遲鈍的,那一聲聲謾罵毆打,何秀姐一聲聲淒厲的呼救,他其實都並沒有聽在耳裡。可是,在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之前,他的身體已經本能地反應,擋在了那些人的面前。
至於那女人嫁禍於他,他也是隔了很久才略微回過神來。但是無論他已經是怎樣淪落不堪,他終於是做不到見死不救。
事情了結,那女人痛哭流涕,不停向他磕頭。哭得那樣哀傷絕望羞慚,他本來是要走開,卻終於是走了過去。
她是孕婦。這樣的哭法……如果他扔下她不管,這母子兩條性命,就要無聲無息地沒了。
何秀姐寧肯受人指點辱罵,也不肯遠離村莊。他便在附近另租了一處房屋安置她。本來,太長久的流浪,他已經忘記了該如何與人相處,也完全不能適應這種看似穩定的生活。他想着等何秀姐的傷好了,胎穩了後,給她留一點錢,他就離開。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漸漸深刻地瞭解到一個沒有依靠,且壞了名聲的女人,懷着孩子,想要在周圍輕視鄙夷的眼光中活下去,會有多麼難。可是她沒有丈夫的保護,沒有男人的愛惜,獨自頂着所有的壓力,盡一切可能地保護着自己的孩子,忍受着一切輕視和羞辱,卻還是堅持着,要留在一個可以和心愛之人有所聯繫的地方。
一夜又一夜,那個白天強顏歡笑的女子,噩夢中,流着淚反反覆覆叫着一個名字。盧東籬這才深刻地意識到,原來,一個女人懷孕的時候,是會那麼地思念自己的丈夫,那麼地需要自己的男人。
那個柔弱的女人,拖着被打傷的腿,一跛一跛地走到門前,坐在門檻上,遙望自己村莊的方向,久久不動。盧東籬終於才清晰地明白,原來一個女人,孤獨地等待着自己良人的時候,感覺是這樣淒涼,這樣難熬。
他開始無可抑制地思念蘇婉貞,思念他的妻子。
思念那個在他上前線赴邊關時,微笑着替他打點行裝,千萬裡傳書,永遠報喜不報憂的女子。
那個在他無法保護,無力照料的京城裡,獨自生產,獨自撫子,日日倚門望他歸來的人。
想起蘇婉貞,便覺心痛不可抑制,方知這一生,負她竟是如許之多。
想起了蘇婉貞……他還怎能棄了眼前這個可憐的女人於不顧。
他留下來了。留在了這個小小的,看似屬於他的家裡,留在了這個其實與他相處了一個多月,他卻始終並不熟悉的女子身邊。
何秀姐一直堅持說是盧東籬救了她的母子,然而,正如風勁節後來斷言的那樣,其實,是何秀姐,陰差陽錯救了盧東籬。
既然租了房子給何秀姐住,他這個恩人哪能再天天呆在外頭讓風吹雨打?難道讓一個身上帶傷的孕婦滿世界去找他?晚上他不回家睡覺,何秀姐睡得着嗎?吃飯他不先動筷子,何秀姐能安心吃嗎?甚至連酒他也喝得少了。如果醉倒在外面,難道要讓大着肚子的何秀姐拖他回家。
如果沒有何秀姐,照盧東籬原來那種糟蹋自己的方式,他根本活不到風勁節找到他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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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眼前有何秀姐端來的水,盧東籬便沾溼了手指,在桌上快速劃字。
“盧大人三字不必再提,我如今所用的路引文書名爲薛永澤。秀姐是我無意中所救,夫妻相稱,只爲方便。”
“原來如此?”風勁節微微一笑:“薛先生落難救佳人,想來必是一段佳話了,還請先生詳告。”
盧東籬真有些不明白,按理來說,何秀姐的事情根本與眼前這人無關。自己不能說話,要交待事情實是不便,但是此人既然能在毫無頭緒之中,找到自己,想來……也應該有本事,找到秀姐所尋之人。
他心中略做思索,終於復又在桌上劃字。儘量簡潔地說明,何秀姐未婚先孕,後來情郎何勇衣錦還鄉,找回村子裡,卻誤聽人言,以爲何秀姐不守婦道,失身另嫁了一個外鄉人,人已經不知所蹤,所以黯然離去。
很久之後,住在鄰村的何秀姐才知道情郎已經回來過,兩人卻在咫尺之間錯過,自己還被當成負心薄情水性楊花的女人,當場就暈了過去。醒過來後,她哭得死去活來,等擦乾了眼淚,站起來,卻一屈膝再次拜倒在盧東籬面前,這一次,求的是他帶她去尋找她的情人。
她大着肚子,也沒有人知道蜻蜓點水般來了又走了的何勇到底是當了個什麼官,在哪裡當官,然而,她還是一定要去找他。
風勁節看他寫啊寫啊,眉頭便漸漸皺了起來,最後拂然道:“此事實在是盧……薛先生的不是了。秀兒既然有山盟海誓之人,你們便該以兄妹相稱纔好,怎麼你們卻稱呼成了夫妻呢?這樣一路尋訪,就是找到了人,叫她一個女兒家的名聲如何是好?遇着情郎,又怎麼說得清楚?”
你倆早早兄妹相稱,何至於害我鬱悶那麼久!
盧東籬有苦說不出。他難道願意和旁的女子夫妻相稱。可是在何家村附近居住時,所有人都認定了他們二人姦夫淫婦的身份,爲了怕給將來回村的何勇惹麻煩,何秀姐也默認了別人對他們身份的認定。等離了何家村,他倒是想改稱呼,可是他和何秀姐無法交流溝通,再說,他手上只有當初盧東覺給他的一個人的路引文書,如果不把何秀姐以妻子的身份依附在他的名字下面,他倒是上哪裡去給她另備相關的身份文件呢?這一路穿州過府,投棧租屋的,不用夫婦名份,會有無數的不方便。
好在這些不用他說,風勁節那個千伶百俐的人,生氣歸生氣,該明白的也早想明白了,笑着拍胸膛道:“放心!我既然找到了你,總要替你把事情辦妥,叫你放心。這找人不算什麼大事,有名字,還知道是個新晉的小小武官,動用風公子以前留下的各方關係,要找出此人不難。何秀她同你也就別再以夫妻相稱了,替她另辦文書的事我包了。以後我與你們在一處,再僱一兩個僕婦幫忙,把這孤男寡女的嫌疑也早早的去了,將來尋着了人,也免得人家夫妻有嫌隙。”
他三言兩語,安排停當,盧東籬也是舒心寬懷,去了一大心病。自從何秀姐生下孩子之後,他就一直有些不自在,每天白天出門,很晚回來,儘量減少同何秀姐相處的時間,也是爲着她好。以前何秀姐懷着孩子,倒還容易去除嫌疑,但是現在孩子生下來了,若是等到月子也坐滿,兩人相處長了,將來就是找到情郎,只需旁人牙齒裡擠出半句閒話來,何秀姐怕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如今有了此人一番安排,找到人的希望就在眼前,而秀姐的清白名聲也可無憂,自是覺得寬心了。
看盧東籬這釋懷的樣子,風勁節不覺好笑,這個笨蛋,不管慘成什麼樣子,心裡念着的,永遠都還是旁人。
“薛先生。我受風公子重託,必要護先生周全,替先生籌謀的,不知將來,先生欲往何處,未來,先生又有什麼打算?”
盧東籬默然。良久,他才又在桌上寫:“離開趙國。”
風勁節點點頭:“這也不是難事。朝廷雖禁海,但我有的是辦法聯絡那些私船。只是,不用急着走,離開趙國之前,我們還要先同兩個人會合纔好。”
盧東籬臉色忽得微變,手指僵在桌上。
風勁節很體貼地立刻做出說明:“自然是盧夫人與盧公子。”
他也不看盧東籬倏然黯淡悽惶的眼色,只是微笑着,安撫般拍拍盧東籬的手,完全忘記了注意自己這過於親近的動作,做得是否太過自然。
偏偏盧東籬聞得盧夫人三字,也是心動神搖,竟也同樣沒有注意到,風勁節這一刻的姿態,完全不象是一個受託前來相助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