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見盧東籬臉色黯然,並無驚喜之意,知道他沒有將自己的話當真,笑道:“放心,不會連累任何人,也不會有什麼後患。從來高山有靈廟,險峰多懸崖。盧夫人若是攜子去深山古剎爲亡夫拜佛祈福,她一個弱質女子,帶着個孩子,行走險峰,就算有下人跟着,出了差錯,摔了下去,也不算奇事。”
嫂子對不起,容我先咒你和我那個小侄子一回。
風勁節不慌不忙繼續:“這種事,想來動疑的人不多。就算哪個有心人想查探,山高崖險,林深草密的,便是動用了地方上的官兵來搜尋,找到屍體也是數日後了。想那屍體均已跌得血肉模糊,夏日炎熱,耽擱這幾日,又難免有腐爛腫脹,不成形狀,更是面目難辨。就算他們查,我也能保證他們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雖然只是口中一說,盧東籬想到自己妻兒可能被如此看待,臉上還是有了些微難看的神色。風勁節故作不知,再又笑道:“當然,我知道先生夫人都是菩薩心腸,絕對不肯爲此造下殺孽的。我會安排從亂葬崗裡尋了新鮮合意的屍體,用窖冰鎮了,到時候放馬車上運送過去,推下懸崖就是。雖然對替身殘軀有不夠敬重處,但到底這是與人爲善的事,他們也能因此得一風水上佳的長眠之所。想必他們泉下有知,也是不會反對的。
風勁節淡淡幾句,把自家打算謀劃,坦白交待。盧東籬怔怔呆坐,心間波翻浪涌,百感交集。
泉下有知……身爲士族,他從來就不信鬼神。就是現在,他已經很想信,但是終究是不能信。
他多希望死人也可以泉下有知,多希望他故去的朋友,能投胎轉世,開始另一段人生。那人一生磊落,功德無數,定然可以再託生在個好人家,甚至蛻去凡軀,成仙成神。
可是。他信不得。他終究是信不得。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可是,他當日臨去前的安排還在。他……他至死,仍是爲他費盡了心神,布盡了後路,可是他自己,他自己……
看着盧東籬漸漸悽然的神情,風勁節知道他又鑽進牛角尖了,皺眉哀嘆,輕聲勸解:“你難道是覺得,你不值得風勁節這般待你,還是你覺得,你沒有資格夫妻父子團圓?”
盧東籬仍舊死氣沉沉,風勁節只覺得胸悶。
“你……你是要讓我相信,風勁節交錯了朋友,看錯了人,做了太多不值得的事,是個沒有眼力的笨蛋?你還要繼續任性下去嗎?繼續流浪自殘,叫風勁節的一番心血白費,讓你的妻子繼續望門守寡,讓你的兒子永遠見不到父親?縱然你始終覺得是你負了風勁節,可是你的妻兒沒有辜負過風勁節,沒有辜負過你!你又是哪裡來的權力,可以繼續辜負他們?”
盧東籬承受不住,忽然一手撫住心口,一手掩住嘴脣,劇烈地咳嗽起來。
風勁節湊過去仔細聽他咳嗽的聲音。慘了,發聲非常正常啊。他果然不是真的啞巴了,只是他的心靈不肯讓自己說話而已。這種心病……這種心病……唉,他怎麼就沒學過精神科呢。
何秀姐聽到盧東籬的劇烈咳嗽聲,嚇得飛快進來,才衝到近前,就看到盧東籬掩嘴的手微微挪開,掌心一團鮮紅。她心中驚慌,不覺驚叫起來。
風勁節卻是老神在在,只一手抵在盧東籬背後,傳過一道真氣,替他平復氣息。
“大嫂別怕。他這是心頭積鬱之血,吐出來了就好了。”
何秀姐臉色蒼白,半信半疑,在那裡不知所措。吐血啊!吐血反而是好事?
風勁節也沒心思同她再多解釋,只是將盧東籬的身子轉過來對着他,低頭仔細查看過盧東籬的氣色和眼睛,終是嘆息一聲:“你上牀去,把衣服脫了。”
何秀姐嚇了一跳,傻愣愣地望着他。
風勁節咬牙道:“看什麼看,我要給他做全身檢查,大嫂還是迴避吧。”他望着盧東籬,眼睛裡都快冒火了:“能把身體糟蹋成這個樣子,算你有本事!現在我要是不能把你調養過來,就算我沒本事!”
何秀姐鼓起勇氣說:“我聽說,郎中看病,只要把脈,看舌頭,瞧氣色就好了。”
風勁節暗自一撇嘴:“別把我跟那幫庸醫比。大嫂若想叫他的身子好起來,就不要攔着我。你接着做飯去吧,等大嫂的飯做好了,我這邊也查完了。”
風勁節聲音不大,也並未疾言厲色,但是語氣裡自有一種讓人不能違逆的堅決。
何秀姐料不到那個笑嘻嘻客客氣氣好說話的遊方郎中忽然變得這麼兇橫霸道,初時還有些發愣,被風勁節冷冷一瞪眼,立時也什麼拯救恩人的想法了,轉身逃一樣跑出去做飯。
風勁節心裡煩燥,一把拎起盧東籬,直接把人往牀上一扔,伸手把指骨掰得咯咯作響,獰笑道:“你是自己來,還是要我來動手。”
在強大的惡勢力面前,盧東籬飛快地判斷出彼此實力的差距和抵抗的可能性基本爲零的事實。如果他能說話,也許還可以勉力爭辯幾句,但是現在……
盧東籬開始脫衣解褲。
風勁節十分鬱悶地站在牀前等。
他知道小樓裡某個魔女肯定正在尖叫,他下面的動作肯定會被從來不知道尊重肖像權爲何物的某人修修減減,錄成一段流傳千古的視頻。等他入世回去了,能找她算賬的時候,那視頻該看不該看的人肯定都已經看過了。
啊,什麼?你說在關鍵處打馬賽克?唉,本來是坦坦蕩蕩的事情,他要是還遮遮掩掩,將來更是有嘴說不清,讓某人更加理直氣壯地淫者見淫去了。
盧東籬褪下貼身的短褂,袒露出上身。風勁節目光一凝,再想不起那些有的沒的。
骨瘦如柴。
鬆弛晦暗的皮膚,乾癟的小腹。二十幾根肋骨,一根一根支棱着,似乎都掛不住上面的那層皮。
他知道盧東籬很瘦,但是沒想到已經過了幾個月相對安穩的生活,他還是瘦到這個地步。
風勁節將手停在他的胸口上,輕輕按下去。指尖傳來的冰涼感覺,讓他的手指微微一顫,心裡悶起一團火。媽的,好端端一個人,非要把自己往死裡逼,這算是什麼事?
“躺下,放鬆。”
風勁節不舒服,盧東籬也很難堪。這個人是受了風勁節的委託,正在給他檢查身體,而他自己的身體現在是什麼樣,他自己很清楚。說是見不得人,絕對不爲過。
然而,他卻沒有什麼機會感覺傷懷或者歉意。因爲那一雙極溫暖的手,正不停地悄然在他身體各處遊走撫摩,點點按按,時不時還將他翻個身。雖說他一向不是拘泥的人,但是被一個陌生人逼着脫到只剩貼身的褻褲,挺在這裡任人擺佈,這……他還是臉上發紅了。
風勁節正俯下腦袋來,貼着他的胸腹細聽,感覺到指下之人身體緊繃,心跳加快,他到底還是擡起頭來,語氣不善地斥道:“放鬆點。你又不是娘們,扭捏什麼?軍營裡頭的大老爺們,難道不是天天一起光着膀子練兵,湊在一塊洗澡,七倒八歪睡一張牀?我這好歹還給你留了條內褲呢!看病是正經事,你胡思亂想害什麼臊!”
盧東籬滿頭大汗,快被這人逼得喘不過氣來了。以往在軍中,全軍上下,誰也不曾因爲他是個讀書人而對他生出什麼疏離之心。他不肯有什麼特殊,棄了儒家衣冠,或短衣,或赤膊地和普通的士兵一起操練,本是常事。而練得一身臭汗了,自然也會和風勁節還有其他的高級將領們,湊一塊,拿了整桶的水,一邊沖澡一邊說笑。以前沒日沒夜地跟着風勁節學兵法,大熱天的時候,兩人隔三差五便光着膀子,同牀抵足而眠……
迷惘中,他忽然明白,自己現在感覺極其難過,不是因爲眼前之人太過陌生,而是因爲這一切太熟悉。在那些似乎已經是遙遠到不可追尋的日子裡,軍中若是有人得了疑難怪症,軍醫不能治療時,風勁節便往往會跑去看診,麻煩一點的病,他也會要求別人脫了衣服,全身檢查。
雖說沒有這麼慢,這麼麻煩,但有一些特殊的動作,卻的確是相同的。
那一雙極溫暖的手仍然在他身上輕輕遊走,力量的輕重變化,總會讓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自己以前身體健康,倒是沒得過什麼疑難雜症,讓風勁節給他那樣檢查過,但是每次受了傷,卻都是風勁節親手給他上藥包紮。有那麼幾次,他也是把上衣全脫了,讓風勁節治療。藥上好,繃帶綁結實後,風勁節有時會順手在別處按幾下,測幾下,順口問他……
“我按下去的時候,如果痛你就表示一下,現在你不方便說話,那就隨便點點頭也行……”
那人的話傳到耳邊,盧東籬要茫然了一會,才知道點頭。那時,風勁節也會是這樣問他,這樣按按測測,在他搖頭後,洋洋自得地笑着鬆了手說:“有我這樣的師父教你練氣強身,現在你這身體,好得連半點毛病都找不出來啊!”
記得當時,他也因爲他這種獨家的探病方式而問過幾句,風勁節似乎拍着胸膛笑說:“相信我吧,我這是天下第一神醫的密傳本事!總之,有我在,就是閻王來了,他也休想能抓走你……”
盧東籬胸中忽然大痛,心神激盪,這個陌生醫者的陌生聲音,似乎是化作了風勁節那熟悉的笑語,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
“這裡痛不痛……”
盧東籬呼吸散亂,心臟狂亂而無規律地跳起來,眼前發黑,眼神卻依然是茫然而遲緩。他望着眼前陌生的紅色人影,四肢幾乎都痙攣起來,思緒一陣陣昏沉,判斷不了他話裡的意義,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痛楚。
勁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