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宇武館這次向各方大勢力發的請貼大多都寫了不止一個的名字,其中不但包含了各方勢力如今炙手可熱的人物,也有一些昔年曾顯赦一時,但因爲受傷或致殘而風光不再,漸漸沉寂黯淡的人物。
這一次,這些人幾乎都沒有赴會。
有的勢力是根本沒有通知這些人,不願意讓他們出頭露面,給自己丟人。有的人倒是想去通知,沒想到長久不曾聯繫,竟連以前的夥伴搬了家都不知道,一時間竟是找不到人。當然,如果認真去找,以他們的本領總可以尋到,然而,大部份人選擇省了這份心,放棄尋找。
也有的,還算長情,一直與舊人有聯絡,前往相見,通知此事,但被請的人卻自慚形愧,不欲在大廳廣衆前現身了。
然而,沒有人能想到,振宇武館居然私下派了人四方查探,還真找到不少人的行蹤所在,又都派了幹練之人上門相請。不過,此次振宇武館行事倒也光明磊落,派出來的弟子都坦然把請他們出席宴會的原因說清楚了,願不願意,由他們自決。
有很多人心灰意懶,有很多人不欲在人前去丟人現眼,有很多人顧及着自尊心,紛紛拒絕,不過,到底還是有幾個人,感於自身遭際淒涼,看透了當年所熱衷的一切多爲虛幻,此次被振宇武館的這份心意感動,便也不顧丟臉,毅然而來。
這其中,就有鷹揚武館的武成文。
當這個多年前以一手出衆刀法,名揚天下的英豪人物出現在衆人面前時,再也沒有人能從他身上,找出當年的半點風彩。
深深佝僂着的背,彷彿早已承受不起生命的重負,混濁的眼睛,找不出一絲清明之光。縱橫交錯的皺紋刻滿了額頭面頰,灰白的衣襟,因爲長久沒有清洗令污垢在上面,牢牢得積成另一種滲淡的顏色。
雖然大家早已料到,英雄落魄多不堪,但親眼看到他如此情態,卻也叫人心頭一陣悲涼。
更何況這一次振宇武館請到的不止他一個人,天南海北的落魄英雄,加起來竟也有數人。而且振宇武館也毫不在意自身顏面地,把自家武館曾經流血流汗出力混出偌大聲名,後來卻落魄淒涼的好幾個人都請出與衆人相見。
不過,振宇武館也顧及他們的臉面和尊嚴,並無意讓他們如耍猴戲的一般,一直展覽給大家看。只是引着衆人出來亮個了相,一一向大家介紹一番後,便又引領着這些人迅速離開了。
其實說起來,在場的與他們大多數都是熟人了,只是此刻相逢,若沒有齊皓一個個點名介紹,廳中一衆人等,根本就不敢上前相認。
面對這樣的物是人非,人們更多的是置疑自己的眼睛和記憶。直到這些人離去,廳中衆人仍未自震撼中醒過來。
此時整個宴會廳的氣氛已經被狄九牢牢控制住,他的語氣低沉傷痛,響在每一個人耳邊:“剛纔那幾位,也曾是赫赫英雄,我等亦不忍再多說落魄淒涼之事。這些昔年英雄們這幾年的際遇,大家若是願意,不妨自己看看。”
他隱帶悲愴的聲音裡,已悄然帶了最高層的天魔音,因他功力高深,且並沒有刻意要控制別人的心神,只順應着衆人的情緒變化而起一個引領和推波助瀾的作用,所以在場人物,竟沒有任何一個查覺中了他的暗算。
此時人人心中已多悲涼之意,再被他這語氣一帶一引,自是更感悲愴悽傷。
這時隨着狄九的語聲,已有許多振宇武館的弟子,悄然穿行於衆人之間,遞過一個個小本子。
本來正準備與盧森攜手離的凌波仙子,讓狄九剛纔一番冷言厲叱嚇得呆在當場,不敢再向盧森挪動一步,此時木木呆呆,接過一個本子,信手翻開。第一頁寫的是“放鶴書生趙絛,原振宇武館京城分館館主,以青崖放鶴身法名動天下。七年前,京城四大武館聯手挑釁,趙絛連番苦戰後,重傷致殘。其後臥牀三年,老母哭瞎雙眼。後雖可勉強自理,然一身武功,再不復得,整日沉溺於醉鄉之中以酒解愁,爲買醉而揮霍無度,致使家中積蓄盡去。第五年,妻子忍無可忍,攜子下堂而去,至今未歸。其母今年三月,淚盡而逝,趙絛厚顏求助於武館,方能勉力操辦後事。如今趙絛孤身一人,身殘而家喪,僅破屋茅舍可棲身,唯每日必飲劣酒三鬥,方可過活,每爲酒債未清,常於市井間受無賴兒欺辱踢打……”
書冊上字字句句,動魄驚心。
放鶴書生趙絛本是名滿江湖的美男子,相傳他文才武功,俱稱絕一時,便是閨閣中的女子,也聞他多才俊逸之名。似凌波仙子這樣的年青女俠們,更多向往這些以瀟灑飄逸而聞名的前輩人物,誰不在心中竊竊盼望着自己心愛的人,能有如許風華。
然而,剛纔齊皓曾經把那位趙絛引見給大家。今年不過四十幾歲的人物,看來簡直如同六七十歲一般,蒼然白髮,昏然雙眼,垂垂老態,因爲喝酒太多,而永遠顫抖不止的身體,隔着老遠,一股劣酒的味道,就燻人欲嘔。
凌波仙子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顫抖着手,翻開了第二頁。
“武成文,原鷹揚武館創立功臣之一……”
一整本記錄的都是那些在廝殺拼鬥中重傷落魄的成名人物,淒涼的遭遇,字字句句,奪人心魂。
每一個人,都曾是英豪人物,每一個人,都曾經風光無倆,每一個人,都曾是刀山劍海打出來的英雄,卻也永遠地倒在了刀山劍海之下。
初重傷時,也許都曾期待着還能重頭再來,也許身後的舊勢力也曾多番照顧。但是一次次現實的打擊,冷了人心志氣。久病牀前尚且沒有孝子,又何況是以前的老東家,老同伴。眼看着一邊越發黯淡淒涼,一邊越發榮耀輝煌,見了面,再沒有什麼話好交談,得志的說出口的,旁人聽來,總覺得是炫耀顯擺,失意的講出脣的,旁人聽了,卻總覺似尖酸妒忌。於是漸漸門前冷落,漸漸交友零散,漸漸親朋不助,漸漸得,連支應一個家都無能爲力。
曾經靠武功,靠拼命,得來的所有的富貴榮華,奪目光彩,在沒有人知道的角落中,在陰暗泥濘的世界裡,悄悄地消失怠盡,只留下永久的絕望。
小小的一個本子,捧在手中,如有千斤,那些個曾經的輝煌,曾經的燦爛,曾經讓自己這些江湖後進無比羨慕,一心想要學習的前輩們,在那白紙黑字間的落漠孤苦,家破人亡,看得人膽戰心驚。多少曾經的嚮往,曾經的憧憬,此刻全化做驚心震恐。
狄九的聲音適時響起來,蒼涼而悲肅:“我們都知道那些江湖神話,傳奇人物,我們都向往那些英雄豪傑,動人決鬥。可是,在我們的傳說裡,永遠只有勝利者的風光無限,卻不會有失敗者的黯然神傷。而每一個失敗者,也都曾經是勝利者,每一個傳奇的誕生,腳下至少墊着十餘個如此的失敗者。誰能保證,自己和同門親友,永遠都只是勝利者,而不會去失敗?就象這本書冊上所記錄的人,他們如果不敗,今日宴席之上,難道會少了他們的位置,那麼今日宴席之上的人,又怎知他日不會是另一本書冊上的名字。”
此時衆人心神都受極大震撼,又被書冊上的記錄所深深觸動,情緒幾乎完全被狄九的天魔音所控制了。
女俠們想到自己的丈夫,情郎,心中都生驚懼之情。以往只盼着他們闖出偌大名聲,如今見這血淋淋的教訓放在面前,才真正接觸到現實的殘酷,心中雄心期盼忽得全泯,只知爲眼前尚還安樂的現狀而慶幸了。
便是這些一方之豪們,眼看着那些成名人物的下場,又何嘗不生起兔死狐悲的淒涼之情。想起這一路行來,一路拼搏的悽苦,又能夠預料到未來的歲月,也依舊時刻處於這樣的風險中,隨時可能因爲一場決鬥,一次紛爭而失去一切,並淪落到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更是心頭一片空茫茫的。一時間,倒是連眼前的繁榮富貴,權勢顯赦,都盡看成了虛妄。
“我那師兄,就是因爲看了這些記錄之後,纔有感於心,一心想改變江湖人動則死鬥,輕賤性命的陋習,所以纔會以身爲範,寧可受盡屈辱,也不肯動手與人相鬥……”
狄九的語氣又是驕傲又是悲痛,可以讓人深刻地感受到他多麼地爲傅漢卿的偉大行徑而驕傲,又多麼地爲傅漢卿所受的羞辱而悲痛。
在場的年輕女俠們,本來功力就低,意志力更薄弱,又被這現實的可怕大大震撼了心神,情緒又被天魔音的力量所帶動。此時已經不能正常思考,而完全接受了狄九所傳遞過來的一切觀念。
聽到狄九這樣的一番話,已有不少人感動地熱淚盈眶,輕輕啜泣起來。不少人都憤然怒視盧森,簡直是要用眼神把他凌遲,彷彿他做下了多麼十惡不赦,殘忍卑劣之事。
就連凌波仙子,也完全被狄九的意志所控制,憤然怒視了盧森一眼,轉過身,飛一般地離去了。
對盧森這樣的年青人來說,被這麼多江湖成名女俠用如此鄙視的眼光怒視,估計比讓所有的老前輩看不起,更加傷人,更何況,連他的師妹凌波仙子的眼神也如此充滿敵意。
他手腳發冷,面無人色,絕望得看着師妹奪門而出,怔怔站了一會兒,忽得瘋狂地大叫一聲,雙手抱頭,拼命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冷漠地以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狼狽逃離。大家都知道,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完了。
他的自尊心強一點,不是瘋就是自盡,若是臉皮厚一些,可以活下來,也再不敢在江湖上行走了。
他只是做了一件很多血氣方剛的莽撞少年都會做的事,後果卻是被所有的武林成名人物鄙視,讓所有江湖上的女子憎恨。而相反,一個連決鬥也不敢面對,只會屈膝求饒的人,居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個最偉大最仁慈最高貴的人物。至少在今日在場的女俠們心中,已經留下了最最無私,最最高尚最最了不起的形象。
而其他的大人物們,就算心裡不是這麼認爲,但在嘴上,在武林的公論裡,也一定會把這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詞都用在傅漢卿的身上。
狄九悠悠然負手,冷眼看着盧森瘋狂逃離,心中一片森冷。
他從來不是寬宏大量之輩,他的手段一向陰狠冷酷。雖然他自己非常之討厭某隻懶豬,但身爲神教弟子,卻斷不能容人辱那人一分一毫。
他可以拍桌子打凳子,指着那人的鼻子痛罵,可以絞盡腦汁地算計那個白癡,但別的人如果敢於冒犯,就必須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
修羅神教,永遠永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觸犯教主尊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