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裡一陣出奇的沉寂,讓傅漢卿懶洋洋打了三五個呵欠,人又軟綿綿得想往桌子上癱了,只是因爲一雙冰冷的眼眸一直森然瞪着他,就算遲鈍到他這種程度,也不免略有些芒刺在背的不適,只得勉強提起精神,乾笑兩聲問:“沒什麼別的事的話,可以散了吧?”
齊皓暗自苦笑,果然自己剛開始的一通稟報,這位主子半個字也沒聽進去:“教主,如今欲求投入我們振宇武館的弟子,人滿爲患,爲了爭奪名額,民間常有廝鬥爭搶或哄擡黑市價之事發生……”
傅漢卿搖搖頭,略有責備地說:“你們怎麼能讓這種事發生呢,就不怕有礙武館的名聲嗎?應當嚴格規範招收細則,誰合格就收誰,讓外間無法就此爭搶轉讓纔對啊。”
“那教主以爲,我等應當如何……”
傅漢卿再次努力把眼睛瞪大做不悅狀:“這些事,還要我親自過問嗎?”
其實他只知道要人家訂規矩,這規矩怎麼定,他心裡也完全沒譜,好在,教主的架子擺開來果然非常有效。齊皓立刻點頭不迭,自稱不該讓教主爲這等瑣事費心。
傅漢卿至此略覺滿意,教主嘛,最高領導人嘛,當然就是隨便指一指大的方向,怎麼去實行,怎麼去規劃,怎麼去細分那些條條框框,那都是下頭人的工作。做爲教主,他只要擔負輕鬆的領導工作就好了。
齊皓不敢再提振宇武館擴招的問題,乾咳一聲道:“如今教主名望如日中天,知府大人,本地仕紳,武林中的有名望的人物,無不紛紛有意來拜,教主若一直避而不見,只怕未必妥當,教主,你看……”
傅漢卿伸手揉着眉心,苦笑一聲:“其實我真的不明白,我只不過接受了一次所謂的挑釁,爲什麼會一下子出名到這種地步。”
這一次,不等齊皓答話,舒放又眉飛色舞地道:“教主顯示蓋世神功,天下震動……”
傅漢卿再次打斷他的歌功頌德,這一次簡直要嘆氣了:“你們覺得,我是因爲顯示了力量才名動天下,可我自己卻覺得,這樣做,是最大的失敗。”
他語氣微頓,看看一衆神色不解的所謂江湖人物,神教精英,心中的無力感更加深重:“我阻止他們,只是因爲,我不喜歡這種爲了無聊的事,而以暴力相爭的行爲,只是因爲,我知道,再繼續下去,一定會死人。可是最後我還是沒能用道理說服他們,雖然……”他眉宇微皺,雖然他心中所以爲的道理,在別人看來,卻是歪理。他是誠心誠意,想說服別人不要打架,不要以命相拼,在別人看來,卻僅僅只是膽小怕事狡詞以辯。
狄九看出他想說什麼,只是冷笑一聲:“沒有實力做後盾,天大的道理,也只是笑話,只有當你顯示出你的力量之後,你以前說的一切歪理,也就立刻變做了真理。”
“可是,那是不對的。”傅漢卿依舊是在別人眼中,固執地有些愚蠢地說“我想要告訴他們,以暴力解決問題是不對的,但最後,我自己採取的,也是同樣的方式。我能成功阻止拼殺和死亡,不是因爲我的道理是對的,只是因爲我的力量最強,那麼,我所做的事,和他們,又到底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他微微蹙眉,眼中是深深的困惑。
他可以看盡世情,卻永遠不會真正明白世情,他可以擁有七世的經驗,卻永遠不能理解人心變幻。
狄九冷冷道:“這又有什麼不同,你又有什麼必要去爲這種事困擾迷惑。你不就是天生慈悲嗎?你不就是想救苦救難嗎,你的本事這麼大,想幹什麼行俠仗義的事幹不成,誰要爲非作歹,誰敢胡亂殺人,你立即下手教訓不就行了。”
傅漢卿嚇了一大跳,急忙用力搖頭,大聲分辯:“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行俠仗義了,那樣每天辛辛苦苦,到處管閒事,飯都沒空多吃一口,更別說好好睡覺的日子太可怕了。你們傳說中真正的俠客聽起來都偉大的不象真人,我是肯定學不了的。”
他惟恐會被人硬拖着去行俠仗義,臉色都有些發白了:“我只是不願意有人死在我面前,不想有人在我面前去殺人而已。正常的人,都會有這種想法,看到有人要死,有人要做事,而自己可以阻止的話,都不會袖手旁觀的啊。而且,我是修羅教的教主,我還要替我的手下們想一想,我也不希望他們的生命永遠在打打殺殺,朝不保夕的危險中渡過。這跟行俠,救苦救難,沒什麼關係啊,再說,完全仗峙着力量去行俠,也未必是好事。”
他的眉頭又微微皺到一起,略略現出困惑之色:“我的力量很強大,我用它去行俠,的確沒有什麼人能夠對抗我。但同理,如果我用這力量去做惡,也一樣沒有力量可以控制我。一切的成敗對錯,只取決於力量,而不在於善惡是非本身,這樣對嗎?過份強大,不受控制,不能制衡的力量,它的存在又到底好不好呢?”
他這樣連發數問,問得齊皓等人一個個眼睛都直了。他們都是老成了精的江湖人物,刀山血海里闖出來的,滾刀肉般精明能幹,也油滑伶俐的老江湖了。
他們的生命充斥着永遠數不盡的爭鬥,謀算,危險,殺戮。所以,他們從來沒有空閒也沒有雅興,會去思考人生,研究哲理。
天啊,新主子這一堆太深奧的問題可就爲難死人了。
明明是很簡單的事啊,強者爲尊有什麼問題?憑教主的力量,攝服天下,這是最大的榮耀啊。
教主的煩惱到底因何而來?
大家面面相窺,不知道應該讚歎教主的思慮太過高深,還是應該無禮地在心底裡罵一聲,自找麻煩。
傅漢卿面對每一張迷茫的,不解的,甚至帶點隱隱不以爲然的面容,心中也只有淡淡的無力感。
他們的思想,他們的觀念,他們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人生的看法,實在距離得太遠太遠了,遠得讓人覺得想要拉近,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工作。
這樣明知會很辛苦,明知成效會極微小的工作,如果硬要去做,實在大違他自己懶散的性子,只是,他已經是修羅教之主了,且不管他是怎麼上任的,也不管這個身份到底有無實質名歸。
即然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即然他承擔了這樣的責任,那麼,他又怎麼可以真的什麼也不做,安心地天天睡大覺呢。
傅漢卿伸手掩着嘴,努力剋制自己別再打一個呵欠,別再伸一次懶腰,努力地驅散全身那懶洋洋的倦意。
而他那一番思考人生的話,卻觸怒了狄九,狄九不象別人那樣敢怒而不敢言,心裡不痛快就給他硬頂回去:“大話誰不會說,大道理誰不會講,你自己擁有天下最強的力量,自然可以指手劃腳,說人家愚蠢,人家不理智,人家只懂得靠暴力去拼殺。別的人,是怎麼一點點從泥濘中掙扎着活下來,是怎麼在刀山劍海里,靠血汗拼出如今的地位,這其中的艱險苦難,你又哪裡會明白。他們爲了保護自己己有的一切,不得不拿性命拿聲名當賭注拼死一搏的苦處,你又怎麼會了解。你大方,你超脫,有本事把你那身天下無敵的功夫渡給我,等你自己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之人,看你還能不能說出這麼一套套的所謂道理來。”
因爲憤恨傅漢卿身懷神功纔講大道理,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他這番話,說得極衝極不客氣,齊皓等人雖見多他對教主的無禮行徑,還是不免被嚇得瞠目結舌,屏息閉氣地不敢出半點聲息。
傅漢卿本人倒是一點也不生氣,淡淡點點頭,淡淡說出差點讓齊皓舒放等人一跤坐倒在地話:“其實如果你能答應過,好好做人,不要亂殺人,外加供我白吃白喝白住一輩子,這個要求我答應你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