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揚帆。盧東籬與風勁節所乘之船,正千里破浪,遙遙向江天盡頭而去。
何秀姐與何勇一團圓,風勁節就緊趕慢趕着和盧東籬悄然出城。到了下一座城池,他便將隨侍的從人全部遣散,僅餘二人彼此相伴。然後,風勁節又利用自己的通天手段,拿來了新的路引關文身份證明,迅速替兩人改名換姓。
同時,他也爲盧東籬重新選購衣服,重新理髮梳頭,然後在無人之處,親手巧妙修剪他的鬍鬚眉毛,於是旁人眼中,盧東籬相貌便有了極大的改變。就是前幾天曾見過的人,一眼之間也很難將他認出來。
當然,忙着盧東籬的形象問題時,他也沒忘記要順便略略改動一下自己的相貌衣着等各項特徵。然後,二人棄了車馬,也並不直奔京城,而是僱船走水路,繞遠曲折而行。
這一番舉措,在盧東籬看來,實在是小心到太過了。天下人都知道盧東籬已死,他現在的面目更與舊時完全不同,有何必要如此謹慎。
而風勁節則堅持萬事小心總無錯。對他來說,盧東籬的安危太過重要,就是暫時似乎並沒有什麼麻煩,他也不想有任何意外發生。
他知道,自己爲着想要替何秀姐的未來多爭取些保障,不免把事情鬧得過大了些。他們這兩個所謂的恩人,要想完全從世人視線中脫身出去,最好還是儘快轉換身份,以免出事。
這些舉措,不過是爲着防患於未然。他一直小心地不讓自己和盧東籬露出任何破綻,不肯留下任何與當年的盧東籬和風勁節相關的跡象。就連他最後寫給何秀姐夫婦的信,他也故意換了一種筆跡去寫。
他顧及到了一切,除了盧東籬給孩子取名的那三個字。
當時秀姐還有何勇兩人跪地祈名,太過鄭重,太過認真。這樣的尊重,不能不以同樣的尊重來回報。
別說盧東籬不能說話,要取名只能寫字,就算他能說話,也絕不能草草地報出一個名字便當了事。那兩人都不識字,不一筆一劃地把名字寫下,這一對夫婦,上哪裡去搞清名字裡的君是那個“君”,羨是哪個“羨”?如果孩子的名字最後成了何郡縣,那可怎生是好。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應該阻止盧東籬。然而,那一刻,當他看到盧東籬那總是一潭死水,四大皆空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有了如此鮮明的感動,他怎麼還能阻止。
三個字而已,就算是熟識盧東籬文字的人,又能從三個字上看出多少?這點些微的風險,比起盧東籬臉上重新泛起的活意,怎麼會不值得。
他沒有想到,世事如此巧合,瑞王身邊的第一智囊會正好經過江陵,正好聽到傳奇,正好動了興致。他也沒想到,這世界上會有人因爲某種奇怪的心理,將盧東籬的筆跡研究得那麼透。
造化弄人,不過如此。
所以,這一天,天高雲淡江風好,他帶着他最好的朋友,順水而去,心中仍在仔細盤算着如何才能治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至友,如何才能悄悄救出那個賢良的女子和那個稚齡失父的孩子,如何才能讓他們一家團聚,如何才能助他們永遠離開這個冰冷黑暗的國家。
他盤算得十分穩固,卻不知道,那不定的命運,會和他開一個怎樣的玩笑。
千萬裡外,小樓深處,主控室裡,同學們說說笑笑,悠然地看着一個個顯示器裡,所有人的命運起伏。
他們是神,他們掌控一切,瞭解一切。他們看多了命運的猙獰和冷酷,所以也看慣了命運的猙獰和冷酷。
因此,沒有任何人,會去提醒他們的同學哪怕半個字。
這種再平常,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怎麼值得他們去違規。
不過。他們也會嘆息。
可憐啊,勁節!一時衝動,頂着最嚴厲的懲罰回去了,卻可能還是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他們嘆息着搖頭,悠閒地看着那一張天大的網,向着他們的同學身上罩下來。
而那伸手可及的通訊器,卻依然無人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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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節那裡就此暫時告一段落了。趙王那邊在撒網,他們這邊在游水,要僵持一陣子。輕塵這裡卻要開始熱鬧起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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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輕塵並不知道風勁節那邊的一波三折,暗流涌動。他沒什麼心思向小樓打聽其他同學的事情,不過這絕對不是因爲他太忙。
事實上,這段日子,方輕塵簡直是清閒到令人髮指了。
前些天他還天天上朝裝個樣子,隨着時間過去,風波漸漸平息,朝中衆人的驚疑漸定,方大侯爺面不紅心不跳,又開始稱病不朝了。
這位楚人的希望,現在整天就縮在府裡頭,喝喝酒,發發呆,無所事事,浪費浪費糧食。
府裡府外朝廷內外,不管是秦人還是楚人,對他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當然,這其中,肯定是有一個例外的——秦旭飛!他居然登門拜訪,這次可不是爲了討教政務,而是要把這人從府裡揪出來。
方大侯爺的待客方式,實在談不上隆重。他不更衣,不迎客,直接讓管家引着貴客,就往後花園裡來。當着這個楚國最有實權的人的面,他還是賴在那塊都快要變成他的牀了的大青石上不起來,屁股也沒挪一下,只一笑衝對方舉了舉手中酒壺。
秦旭飛倒是大大方方,也坐在花間青石之上,毫不客氣,抓過一把酒壺,學着方輕塵的樣子,直接往嘴裡倒了一大口,左右看看周圍這滿地狼藉的酒壺,被酒水醃得蔫巴巴地沒了精神的花草,這才抹嘴問:“這些日子,你整天就這麼過?”
方輕塵用食指勾着一把酒壺在指間翻轉,漫不經心地問:“如何?”
方輕塵越是這樣懶散無爲,旁人或許越覺得他莫測高深,祁士傑等人越是擔心他到底弄什麼玄虛,搞什麼詭計,只有秦旭飛,聯繫前後發生的一系列事,到最後,真的只能得出,這傢伙是受打擊過重,完全頹廢了,這樣一個讓他鬱悶到家的定論。
秦旭飛真是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不過,他卻沒有激勵開解方輕塵的意思。只要他方大侯爺還沒鑽進牛角尖,沒有發瘋的跡象,不會鬧到不可收拾,他就情願袖手旁觀。
他不是不能理解方輕塵在頹廢些什麼,但是他一如既往地堅定地不認同他的行爲。在他看來,方輕塵那叫純屬自找。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傢伙辦下那些事,受點報應是一萬個應該。
更何況,如果被他視爲生平第一大敵的方輕塵,最終竟然不能自己突破這層迷障,那就是他自己看錯了人,把一個不成器的傢伙當成了當世豪傑。
如果他其實是個不成器的,他又值得他去費心思開解嗎?
不過,他秦旭飛是不會看錯人的。方輕塵不會毀掉自己,這一份認定,在他心中仍然是堅不可摧。
所以他連假惺惺地客套勸說也免了,開門見山直接切入正題:“馬上就是耕藉禮的時候了。如今舉國上下,荒蕪的田地數不勝數,百廢待興之時,朝議中一衆大臣都主張耕藉禮應當比以往更加隆重,認真,表達朝廷的態度,也希望以此打動百姓。”
方輕塵懶洋洋地挑挑眉,無所謂地點點頭。所謂耕藉禮不過是農耕社會中,當頭頭的皇帝們爲了表示對農業的重視,親自跑去,裝模作樣下田幹活,以爲萬民表率的形式主義儀式罷了。不管是皇上的親耕還是皇后的親桑都一樣。當然,形式主義也有形式主義的用處。宣傳的效果好壞不論,最起碼也能算是個宣傳。
“往年的耕藉禮都是在皇莊皇田舉行的,今年,禮部建議,直接在民間田地舉行,允許百姓觀看。”
方輕塵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形式主義形式主義,這形式當然是要做給百姓看才更有效。偏偏以往的皇帝官員們,只把形式做給老天看,皇莊哪裡是普通百姓可以涉足的,皇帝就是耕得再辛苦,老百姓一眼也看不到。
就這一點來說,禮部的這個建議倒很不錯。只不過,皇帝耕田啊,幾萬老百姓往四周一圍,再怎麼良的良田也給他們踩成硬邦邦的打穀場了,其他相關的保安工作,要花費的人力物力財力更是驚人。
不過,算了算了。錢這玩意,該花就得花,形式這種東西,該做也還得做。
看着方輕塵一直沒啥認真表示,秦旭飛嘆口氣繼續說:“有官員上書,爲表朝廷勸農之誠,百官俱當下田務農一日……”他乾咳一聲:“當然,皇上還是隻需三推即可,只是朝議時,皇上也一心欲表勸農之意,已然下旨,要將三推加爲四推,即然君主如此態度,我等百官,自然是不能如以往耕藉禮那樣,只袖手觀禮了。”
方輕塵終於坐正了身子,這是哪個笨蛋上的書提的意見。雖說在以農業爲根本的原始國家,促農是一件大事,可要把這幫子吃香喝辣的文武百官全趕田裡去幹活,這可不是把滿朝文武都得罪了嗎?
秦旭飛苦笑一聲:“我看那官員也不過是隨口說一個建議,想表示一下積極的態度,原沒想過會允准,其實……”
其實他也未必想被允准,只是那小皇上,忽然熱情起來,自己主動要把三推改成四推,這其他的臣子,哪裡還好意思光看不幹活呢。
方輕塵摸摸鼻子,終於緩過神來,聽出點味兒來了,有點猶疑地道:“我……我不算那個朝廷百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