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外,卓凌雲手下,那些百戰沙場,千劫歷盡的老兵,在風雨中靜靜矗立。
黎明將至,天邊隱現光華。風雨漸弱,久閉的永安城門,終於大開。
城上城下,幾十盞氣死風燈聚在一處,將全部的光芒聚在城門處。
城門開處,他們看到他們的主帥,牽着馬繮,冒着風雨,將坐在馬上的那個人,徐徐送到他們眼前。
白袍銀甲,絕世風華。
什麼人有資格讓卓凌雲卓大將軍爲他牽馬墜蹬?
哐啷啷刀槍落地聲,失控戰馬的嘶啼踏步聲……
這支總是驕傲宣稱下刀子也不會亂的隊伍,這支在風雨中雕像般默立了半個時辰的隊伍,躁動了!
那是方侯的鎧甲!那是方侯的風采身姿!這些當年方輕塵猶在人間時,就在他帳下聽命的老兵,幾乎要不顧軍令,策馬飛撲向前!
“你們沒有看錯!這是方侯!方侯他沒有死!”卓凌雲的聲音如鍾如鼓,響徹夜空!
“方侯回來了……方侯回來啦!!方侯!方侯!”
海嘯般狂放的歡呼聲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忙忙挺起胸膛,幾千人的隊伍,瞬間莊嚴肅穆,寂然無聲!
不是不想詢問,不是不想撲到他的身前。但是,他們是兵!他們是他方侯帶出來的兵!他們是他軍神方侯麾下的兵!
所以,他們錚錚列隊,鐵樣身軀,巍然屹立,跨下戰馬,高高昂首!身軀紋絲不動,眼睛卻緊隨着那個人,風雨之中,熱淚橫流。
卓凌雲微笑回首,天邊已經漸有曙光。
“方侯,你看到了吧!”
他們是我軍中的骨幹,沒有他們,我的軍令再嚴厲也無法傳遞施行。而他們,全都如此崇敬着你。我不會試圖架空你,因爲那絕對不可能。
卓凌雲在用他的方式,表示着誠意。
風雨中,方輕塵一言不發。他向來親近下屬,又是過目不忘。這裡每一個人,他都記得。
這裡,有他的昔年部將,有他曾教導指點過的少年將領,也有當年帳下的小小兵卒。哪怕是當年最低等的士卒,看服色,如今最少也是十夫長了。
一個一個,看過眼前所有的人。看得到衆人歡喜的熱淚,看得清他們對他的尊重,愛護和依戀。
心思遙遙,想起的,卻是再也不可能出現在他眼前的那個人。
“如果我選擇你們的義氣,我就不會遭到背叛,不會被拋棄,不會被傷害,對嗎?可是,我選的是皇帝,所以註定了要被捨棄的,這沒什麼可傷心的。只是我爲皇上做了那麼多,皇上也不在乎,我又沒爲你們做什麼,你們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那時,爲什麼說這些話?是想進一步誘騙趙永烈嗎?心思深沉如他,總不會是無端端喝得醉了大發感慨!
左胸的某處,竟是莫名地痛了起來,痛得他幾乎擡手去按壓心口,卻又立刻放下。
虛僞涼薄,陰險如他,怎麼竟然也會心虛。
對不起,凌雲,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你們所尊敬所愛戴的,不過是個幻像。如果有朝一日,你們有緣看破我,只希望,你們不會過於苦痛憤恨!
卓子云,城外諸將中,唯一一個非方輕塵舊部之人,忽然拔出長刀,高舉向天,朗聲大喝:“方侯歸來,天佑大楚!”
無數長刀隨之出鞘,千萬寒刃劈開風雨,綻放光華。將領,士兵,一齊高舉長刀,向他們的軍神,施以最高的禮敬。
“方侯歸來,天佑大楚!”
這高呼一聲又一聲,無止無息,如滾滾驚雷,濤濤疾電,伴着如許風雨,遙遙無盡。
在天明之後,風雨之後,方輕塵重歸人世的消息,便這驚雷閃電,暴雨狂風一般,讓整個楚國,整個天下,爲之震動!
方侯沒有死!方侯當年得修羅教主相救,金殿剖心的不過是修羅死士!他回來了,大楚國的戰神回來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隨風飄散,傳播得比不斷張貼開去的告示還要急,還要快。
楚國京城之內,柳恆本來很悠閒。
天清日朗,雲淡風高。有儒將之風的柳將軍一大早起來,曬了會太陽,散了散步,還順便打了趟拳,舞了回劍,神清氣爽地回到廳裡,此刻剛從侍女手裡接過一杯熱茶。
“柳將軍,八百里加急飛報!”
柳恆茶交左手,右手接過急報,輕盈而熟練地迎風一抖。字才入目,他已是左手一顫,茶杯在他腳下跌成碎片,滾燙的熱茶几乎全潑在他的雙腳之上。
周圍人驚呼一聲,要上來替他打理,他卻已經大步向外衝去:“備馬!我要去見殿下!”
——————————————————————————————————————
攻入了楚京,秦旭飛卻一直沒有入住過皇宮。下屬們雖然常常進言說,他的住處太簡陋,太不氣派,甚至有人上書叫他儘早稱帝,他一概不管不顧。
還是隻隨意選了一處寬敞的府弟居住,生活作息,一如往日軍中時的規律樸素。就連早飯,也還是如同軍中一般,一把炒麪,加水拌成糊糊而已。
這天早上,他還是和以往一樣,慢慢側碗,平穩地一口口嘬飲他的麪糊。喝掉最後一點,又習慣性地舔去碗沿上粘着的一圈麪糊,他手中這精美的細瓷碗,便如剛從水裡洗過一樣,半點麪糊也沒有剩下,光潔得能照出他的影子。
在軍中,糧食是不能浪費的。
剛剛滿意地放下碗,就見自己的好朋友好下屬,喘着氣直衝過來,忙大步迎上去:“出了什麼事?”
柳恆這位儒將呼哧帶喘,形象大壞,話都說不出來,只把手中的密報遞了過去。
秦旭飛展開一看,雙手一顫,驚喜歡呼:“他沒有死!”
柳恆苦笑:“殿下!”
秦旭飛尷尬,垂手嘿嘿一笑:“我也知道這樣不對。可是,他活着,我真的是……很高興!”
脣角肆意歡喜地上揚,那人活着,未來的路,自然是倍加艱難。可是……有什麼,能比碰上一個好對手,更令人快活!
“柳恆,立刻安排去把楚若鴻藏於秘處,切記隱秘,無論他方輕塵派多少探子,動用多少人力,都不能讓他找到!”
發令的聲音,沉凝堅定。
柳恆應了一聲“是。”卻又問道:“殿下,你認爲,楚若鴻可以牽制方輕塵?”
“不知道,不過何妨賭一賭!”秦旭飛微笑:“眼下,我們暫時也沒有時間精力做更多安排。”
柳恆小意探問:“殿下,你仍然打算先對付那些人……”
秦旭飛有點無奈地笑了,聲音是清晰明斷:“柳恆,我是渴望與方輕塵重新對陣,不過我也沒忘記自己的責任。”
“但是,以方輕塵的威望手段,若不能先一步扼制其發展壯大,只怕也是……”
“不能妥協。雖然我是秦人,但這片土地……”他遙遙揚手向外劃了一個大圈:“已在我的治下,這裡的百姓,已是我的屬民。我不能拿他們的身家性命,去和那些人妥協交換一個儘早動兵的時機。”
柳恆釋然長笑,施禮道:“殿下的交待,末將這就去辦。”
他疾風般來了,又疾風般而去。
這一天,柳恆都在奔忙操勞,這一天,一向勤勉的秦旭飛,卻興奮得什麼公務也沒有辦,動不動遙望雲天發呆,一直到了夜裡還不時在房內轉圈。
而勞碌命的柳恆,直到深夜方得空回府,茶也無力喝一口,便累倒榻上。侍女上前,替他解衣脫鞋,驚呼一聲:“大人,你的腳?!”
“啊?”柳恆低頭,這纔看到自己雙腳都被燙起了泡,且因奔走太急,不少已經在流膿出血,立時覺出鑽心的痛來,強自忍耐,面部抽搐,心中大罵那個罪魁禍首:
“方輕塵……”
消息漸漸傳播到異國。
燕國京郊,城外茶攤熱鬧非凡,城內皇宮亦是輝煌熱鬧。
宮中正爲了剛剛來到燕國的秦國帝姬樂昌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
錦繡煙華,富貴無限。只是滿堂歌舞,滿眼華彩,卻不能叫年僅十三歲的公主稍展笑顏。
一身華服錦衣,帶了幾斤重的帝姬鳳冠。本該美麗可愛,此刻卻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少女,讓正座上的燕凜也不免心中生憐。
她甚至尚未成人。本該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卻要在這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爲了秦國的尊嚴,穿起全套的禮服鳳冠,一動不動地僵坐這裡,看什麼歌舞。這些皇家排場的歡迎儀式,於這個可憐少女來說,怕只是一場苦痛折磨。
一念及此,燕凜用盡量柔和的聲音輕輕道:“公主遠來疲憊,若是累了,便讓他們散了歌舞,先行歇息如何?”
樂昌公主擡眼看了看他,方纔搖搖頭:“樂昌不累,多謝陛下關懷。”
燕凜知她想是受了教引媽媽許多叮嚀,不敢失了國體,雖憐她疲憊,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輕聲安慰道:“公主即來燕國,便把這裡當做是秦國一般。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下人,或是告訴朕也無妨。”
雖然很快就要結爲夫妻,可他與她彼此交談的語氣,卻只能維持如此的客氣。
樂昌點頭低低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忽擡頭道:“陛下,樂昌在來燕的驛站處,偶爾聽人說及楚國方輕塵死而復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燕凜不覺一愣,他可以理解這個貴爲公主的遠嫁女子,其實耳目閉塞,平時不能多走一步,多說一句話,身邊的下人,多是女流,身處異國,也不敢隨便打聽什麼事,所以偶聽到一句半句流言,只得心中存疑,無處求證的可憐,但卻不能明白,這麼年少的女子,棄國別家,自己都還顧不過來,怎麼管起楚國的事了。
“確是如此,不過楚國離我燕國甚遠,想來無事。且楚國如今紛亂,雖與秦國相鄰,一時間對大秦國亦無威脅,公主不必擔憂。”
樂昌公主低聲說:“樂昌只是在替三皇叔擔憂,不知三皇叔身在楚國,會不會有危險。”
燕凜更覺詫異,當今的秦王只怕巴不得自己那個英雄了得的三弟死在異國他鄉呢,沒想到,這年少的公主,卻有如許親情。此等女子,在皇家,真個極爲難得了。
樂昌卻不知燕國少年君主,自己未來的丈夫,在這一刻對她有了如許認同和欣賞,她只是低頭,默默回憶。
她的父王嬪妃無數,兒子就有十幾個,女兒更是顧不上了。更何況,她的生母不過是個卑微宮人。在記憶裡,抱過自己的至親,除了母親,竟似乎只有三叔。
平時便是各家走動,照看下彼此的孩兒,大家關注的,示好的,無非都是些擁有皇家繼承權的男丁,誰會對女兒多加在意呢?
只有三皇叔,會注意到一片繁華中,冷落孤寂的小小女孩兒,那樣寬大溫暖的手抱起她,那樣明朗的笑聲,那樣肆無忌憚把她拋上拋下的任性。
記得當時自己嚇得連聲尖叫,而別的叔叔們都責備三皇叔太胡鬧,怎麼把個女孩兒當男孩來逗弄。
然而,她總是一直一直記得的,雖然三皇叔來府裡次數不多,雖然三皇叔領兵離京已經很多年,但是,他抱過她,對她笑過,同她說過話,溫柔地對她說:“我的漂亮小侄女,快喊三皇叔。”
他認她這樣小小卑微宮人所生的女兒,是他的侄女,是他的親人呢。
年幼的公主低了頭,在心中悄悄地祈願,三皇叔,盼你能早日打敗方輕塵,一統楚國,安安全全地好好活着。
————————
方輕塵死而復生的傳奇,飛一般傳遍各國,有那心思靈敏的說唱人家,便將之演爲傳奇,四處講傳。
燕國京郊,因着新君親政,國勢日盛,來往人流逾加熱鬧,小小一座茶攤,越來越大,竟搭出好一大片帳蓬來。
那個面有青痕但笑意溫和的女老闆已漸漸忙不過來,不得不請了兩個夥計,幫着做生意。因着來往停息的有錢人多,便也有些賣唱的,說書的,來此招攬生意。
那說書的個子修長,嗓門宏亮:“話說那修羅教本代教主,身高丈餘,目似銅鈴,耳若懸鐘,生有擎天之力,胸有城府之深,一生行事,最是偏激古怪,肆意任性……”
短短几句話說的就是抑揚頓挫,聲情並茂,滿座客人聽得皆十分專注,就連茶攤的女老闆都不知不覺,放慢手腳,凝神傾聽,角落之中,卻有人很煞風景地一陣劇烈咳嗽。
說書人愕然止住話頭,茶客們也不滿地皺了眉,好幾個人轉頭去看那個獨佔了一張小桌子的獨臂人。
青姑已是忙忙衝了過去,又是拍肩,又是撫背:“容大哥,你怎麼了?”
容謙咳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喘過氣來:“沒事沒事,剛剛被茶嗆着了。”
唉,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有人說書時跑來喝茶。我的老天啊,阿漢他身高丈餘,目似銅鈴也就罷了,還胸有城府,偏激古怪,肆意任性……藝術啊,果然是來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差點讓他生生嗆死過去。不過,輕塵那小子撒謊的本事可真是越來越高明……
“可是,你這樣……不是身體又……”
“沒事沒事,我沒病,好得很,你繼續忙你生意吧,我先回家了。”容謙慢慢站起來。不能不走啊,要真坐着聽完整出評書,他能生生忍笑忍出內傷來。
“你真的沒什麼不舒服?”青姑猶覺不放心。
容謙瞪她一眼:“你就別嘮叨了,要讓客人等多久?那邊有人在叫茶了。”
青姑知道他的脾氣,只得擔憂得看他一眼,輕輕叮嚀一聲;“你路上走慢些。”然後便趕去應付客人了。
容謙笑一笑,我倒是也想走快些呢,走得成嗎?目光一掃熱鬧無比的大茶篷,拖着步子,徐徐而去。
茶客裡,也有那好事者,再次交頭結耳。
“那殘廢是老闆娘的丈夫吧?”
“沒準就是。”
“可憐啊,這麼勤快能幹的一個女人,就爲着長得醜點,居然就只好嫁個病鬼殘廢。唉,看他那病歪歪慢騰騰的樣子,是要完全要靠這女人來養吧?”
……
……
容謙武功雖廢,耳目還是極靈。走得又慢,那些細微的私語,自是盡皆入耳。他倒也不生氣,一手摸着下巴開始尋思:“是啊,老這麼跟青姑單獨在一塊,還這麼親密,叫她怎麼嫁得出去呢?不行,不行,這事得立刻想辦法!”
自覺是個操心妹子婚事的兄長,立時便把近日所見過的適齡未婚男子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張三不行,李四不好,王五不夠資格,唉呀呀,煩心的事怎麼就這麼多呢。
容謙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想,今天晚上睡覺,肯定又要多幾根白頭髮。人已經又病又殘了,再這樣慢慢老下去,真個要神憎鬼厭,除了青姑,怕是沒什麼人肯理會他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