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忘塵沒有等太久。一夜之後,秦旭飛親自將回信交到他手中。雙方站得太近了,咫尺之間,看得清這英武的男子眉宇間極深的疲倦與悵然。
趙忘塵再也無法簡單將他看作一個鐵血惡魔來仇恨,他默默地行過禮,退出了軍帳。
一路乘船過江,再入楚軍主帳,上座的男子微笑着凝視他。
趙忘塵大步走到案前,自袖裡掏出書信,雙手奉上。
方輕塵似乎很漫不經心地一手接過。
趙忘塵也同樣似乎很漫不經心地擡眼一望,行禮過,無聲退開。
他的師父總是那樣平和從容,天塌下來,對他似乎也是小事。然而,他依然認定,昨晚方輕塵過的,肯定不比秦旭飛輕鬆。雖然他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靜無波。
方輕塵打開書信,略略一看,甩袖站起身來:“我去找柳恆聊聊天,你們忙你們的去吧。”
看他信步下座,凌方跟進一步,方輕塵笑着斜睨一眼:“凌將軍,如果你太閒了,我可以給你多找些差事做。”
他這樣和和氣氣,禮貌周全的時候,纔是最可怕。這一聲將軍嚇出凌方一身冷汗,趕緊退了七八步:“末……末將很忙,就不陪方侯了。”
方輕塵轉身出賬的時候,仍然在和煦地笑。
凌方打了個寒戰,問趙忘塵:“喂,方侯信裡對秦軍提的是什麼條件啊?”
趙忘塵拿眼瞪他:“密信我敢拆?你當我不要腦袋了?”
“誰說叫你偷看密信了?你不是方侯的弟子嗎,消息總該比我這粗人靈通些。”凌方摸着腦袋悻悻然地說:“方侯剛纔有點嚇人,他笑得我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趙忘塵一聲不吭,轉頭就向外走。
“你去哪?”
“巡營。”趙忘塵大步而行:“去柳恆帳外巡營。”
凌方嚇一跳:“喂,你你……”
“怕什麼。我年輕,不怕累。做的多,學的多。方侯要是嫌我太有空,給我安排一堆差事,正好。”趙忘塵白他一眼:“你老了。”
“什麼!!”凌方氣得跳起來:“你慢點,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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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輕塵掀簾而入,帶起一陣冷風。
如果軍帳有門的話,他肯定是會給一腳踹開。
每個人都查覺到了他的怒氣,幾個護從的軍士立刻噤聲肅立,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方輕塵眼睛就只盯着柳恆,冷冷道:“所有人出去。”
話音還沒落呢,閒雜人等立刻閃得一個也不見。
柳恆見他臉色不善,心知肚明發生了什麼事,卻仍舊佯裝無事,起身施禮招呼。方輕塵已是一掌拍下,那張剛纔讓他借袍袖隱着,抓在手心裡揉成了一團的信紙,就給他拍在了桌上:“這就是你的好朋友給你開的價碼!”
柳恆神色不變,伸手拿起信來細看。信紙上是秦旭飛那熟悉的筆跡,內容無非是對方輕塵相救自己一干人等的感激,言辭頗爲懇切。然後直接拒絕方輕塵換廢帝的要求,再溫和謙遜地請求方輕塵允許他以駿馬千匹,糧食五千擔,及一千張良弓來表達感謝。
柳恆悄悄咬了咬牙,駿馬千匹,五千擔糧食,外加一千張良弓?這傢伙,平時不管細帳,萬事還是以前當王子時大手大腳的作派,真是有夠大方。軍中總共纔有多少富餘?自己人餓上肚子,讓楚人吃飽了飯,騎着馬,拿上弓來跟他們打仗?他們這一干人等的贖身價,哪裡值這麼多。如果是他在,最起碼要打個五折。
柳恆對秦旭飛大出血不滿意,極其不滿意。方輕塵也不滿意,極其不滿意!
“先王已然瘋顛,又是廢帝,於你們並無多少利用價值,爲何不肯成全我等臣子之心?我很好奇。”
他的語氣極惡劣,甚至有點氣急敗壞了。不是不能忍,只是再喜怒不形於色下去,他覺得自己能悶出內傷來。
救出柳恆是因緣際會之下的臨時決定,那時候只是隱約覺得,這個秦旭飛最重視的下屬,應該會很值錢。等把柳恆救回來之後,心緒漸定,心裡想到的就只是那個人。錢糧,軍備,地盤,一切可以用來同秦旭飛討價還價的東西,自動褪色讓位。
楚若鴻,柳恆可以換得來楚若鴻。
這些日子以來,卓凌雲前後已經派出了多批精幹的密探,卻還是找不到楚若鴻的所在。方輕塵心知肚明,秦旭飛必是另外動了手腳。他是三軍主帥,不能輕離。秦旭飛已經知他復生,又把人密密隱藏。這樣,他要重見楚若鴻,就只能等徹底打敗秦旭飛,把他搶回來。這要經年累月不說,秦旭飛還必須有君子風度,被打得再慘,還堅持一不拿楚若鴻宰了出氣,二不把人綁到陣前來威脅他們才成。
楚若鴻,是他的死穴。明晃晃擺在衆人面前,但是人皆不知,也萬萬不能讓人知道的死穴。別看他平時在衆將面前動輒作高深莫測軍神狀,可是如何解救楚若鴻,保住楚若鴻,他其實一直是束手無策。
直到現在,柳恆就這麼生生撞到他手心裡,他要不去借機換回楚若鴻,那才叫怪事呢!
這等算計,純是私心,於大局無益有害。表面上他是南方聯軍的主帥,但以蕭卓二人爲首,把自家的班底拱手任他處置,與他自己一手一腳打出來的天下,畢竟是不同。處決大事,他必須尊重別人的權力與地位,理當與衆人商議,聽從大家的意見,而這件事,卻完全是他一個人獨斷專行。
他寫出的那封密函,未曾和任何人商議。
新帝已立,他卻把柳恆這麼重要的人物送還給秦旭飛,只爲換一個瘋了的廢帝。傳揚出去,民間固然要贊他謹守君臣之責,忠義無雙,可是利益相關者怎能不猜疑他有心助楚若鴻復位?這其間又牽扯了蕭遠楓那一支人馬許多人的前程富貴,聯軍好不容易得來的穩定局面,必將動盪不安。
然而,他認了!必須儘快將楚若鴻從秦旭飛手中弄回來,他要早一刻親眼見到那個被他逼瘋的人。
骨子裡,方輕塵仍然是方輕塵,任性張狂,爲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他不是小容,大局得失,從來不是他第一考慮之事。
一封書信,除了換回楚若鴻,再無任何其他的要求,不要錢糧,不要軍馬,不要城池地盤。這次他是浮躁了,沒能善用平常心,沒能熟練地運用談判技巧,只是,一念即動,寸心便亂,不想再去掩飾僞裝。他自問誠意已足,沒有給秦旭飛任何不必要的爲難和壓力取捨,換回來的,卻是秦旭飛這一封看似客氣謙和,實際冷然無情的信?
這一鼻子灰,撞得實在叫他很不痛快。爲了換回楚若鴻,他已經準備承受下屬壓力和非議,堅決要做這一筆怎麼看怎麼不划算的買賣。他這裡都打落門牙和血吞了,姓秦的憑什麼還覺得自己在佔他的便宜,一封信回絕得這麼幹脆?
老虎不發威,真當我是病貓了?以爲我是什麼英雄豪傑,對好漢一定會尊敬,殺個人也絕對客客氣氣?方輕塵冷眼看柳恆,心裡不由得開始估算,如果把這傢伙剝光了架到江邊,左邊升炭火,右邊放小刀,一刀一刀慢慢凌遲,割一刀用炭火烙燙一道傷口,不讓出血過多,可以讓他很久不死吧?秦旭飛能忍到第幾天才會崩潰掉,哭着喊着求着自己換人?
似乎可以去問問小容……
要不然……他慢慢地磨了磨牙,以前張敏欣教導阿漢看一堆耽美小說時,他好象也順便瞄了幾眼,那些層出不窮的SM手段……要是順便乾脆找人直接給秦三王子隔江表演,不知他會是啥表情?
方輕塵在這裡YY得興起,極英俊的面容,莫名地顯出猙獰來,看得柳恆渾身一陣發冷。饒是他早把生死看淡,也是定了定神,方能從容施了一禮:“無論如何,方侯相救之情,柳恆依舊深感。殿下信中所列條件,本也是一片誠意,但方侯若不滿意,柳恆生死皆由方侯處置,斷無怨言。就是殿下,也並不能因此怪責方侯的。”
方輕塵其實理智仍在,思緒清晰,只是刻意在放縱着心頭的怒氣而已。聞言冷笑:“你有無怨言都無所謂。我只是好奇,你和秦旭飛有竹馬之誼,情逾手足,爲什麼秦旭飛不能答應我的條件?秦王派來害你們的謀士還說你們情深義重,捉住一個,讓另一個人去死都行。看來,他是識人不明啊,把他的好兄弟,想得太重義氣了!”他逼視柳恆,冷冷問:“既然秦旭飛冷酷無情,我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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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邊,秦旭飛在散步。
身邊沒有親兵隨從,所有人,都自覺地離開他百步之外,讓他獨處。
昨晚一封信,他寫得很難。
十六歲,他爲着從軍,屢屢忤逆父皇,總是跪在他身旁,與他一同祈求的,是柳恆。
父皇終於允了他的奏本的時候,十六歲的少年,金冠束甲,快馬出城,城門外那人騎駿馬,攜美酒,在春風中微笑喚他:“來得好晚,我等你很久了。”
那時候,他開心而笑,他也開心而笑。可是他不知道。他是很久以後才知道,柳恆付出的是怎樣的代價。
柳恆的父兄家人,私下裡狠狠地教訓過這個不聽話的兒子,甚至屢次動用家法。柳家讓兒子們陪伴王子,爲的是替將來開路,可不是陪一個只知逞勇不懂上進的皇子去惹禍送死。
那時候,他不知道。不知道和他並肩共騎,奔赴沙場的人,身上還帶着傷。
兄長登基,柳恆曾收到過家中的密信。他那位八面逢迎,八方投緣的父親,在新朝依然屹立不倒。秦國缺精兵,缺將才,柳大人深體上意。柳恆身旁的親兵發現柳恆神色有異,乘他不備悄悄偷看了幾眼信上內容,便來尋他告密。
親兵還來不及說信中詳情,他便厲聲喝止。然後下令,把這名親兵從柳恆身邊調到自己身邊,不能罰他的忠心,卻也不能賞他的窺測。
他不問,他也不說。他依然把最心腹之事盡數相告,最重要的責任盡皆交託。不忌不防,一切如舊。
柳恆不會棄他,就象……就象,他也……不會棄他!
如果可以選擇!如果可以選擇,他真會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柳恆的性命,只可惜,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遙望大江對岸,秦旭飛握緊雙拳。
方輕塵!你有七成勝算,所以你可以犯傻!
而我……我就是想做傻事,也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