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的判斷也不一定是對的,但我這樣說,至少會促使小容去反思,去認真考慮,不止是小容和燕凜之間關係的定位,還有眼前的局面,其他人的想法,可能牽涉國家社稷,引發問題的後果……”
方輕塵難得肯這樣開一次口,認真向風勁節解釋:“這些事,他都會自然而然考慮到。而在考慮了一切之後,再來決定去或留,那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支持他,無論最後的得失如何,我相信,他都不會後悔。”
他回頭,再次凝望皇宮的方向:“至於以後小容如何自處,其實我倒不甚擔心。小容和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心胸極寬廣,遇變故總能順應自在,倒是和你那種灑脫有異曲同工的妙處。你們兩個,都不象我這樣容易自找麻煩,自討苦吃。小容未必就真的認爲他和燕凜之間是那種關係,就算相信其間夾雜了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感情,也一定能爲自己找到最好的方式來面對這一切,他那樣的人,纔不會把自己侷限在小小的天地,難堪的地位上。”
方輕塵笑道:“他的心胸廣大,燕凜可以系得住,卻關不住,更何況,燕凜也不會去關。別人遇上這種事,說不定會有點自怨自艾,自憐自傷,可是對於小容來說,也許只是輕風拂面,不值一提。所以,你倒不必太過憂心。我擔心的,只是小容吃虧罷了。”
風勁節也搖了搖頭:“我倒是並不擔心小容會吃多大的虧。他是小容,是容謙,溫良仁厚是不假,但他可不是什麼蠢人。就算現在他失去了武功,可他的智慧仍在,就算是身殘體弱,他的眼光經驗還在。”
風勁節皺眉道:“他以前是沒有考慮這方面的問題,沒有防範,所以我也才覺得他可能會吃虧上當。但既然你已經敲打得這麼狠了,他如果還懵懵懂懂上別人的當,他就不是容謙了。小容畢竟是小容,不管處於什麼境況中,只要他不願意,就沒有人可以陷害謀算得了他。他永遠也不會變成那種弱不禁風,什麼也應付不了,需要燕凜時時刻刻提心吊膽護在掌心裡的廢物。小容是我們的同學,對他的才智,我們應該有足夠的信任纔是。”
方輕塵嘆口氣:“勁節……我說的吃虧,和你說的,完全就是兩回事啊!你覺得,被人謀害了纔算吃虧,所以認爲,只要小容肯小心些就沒事。我卻覺得,被人陷害卻不能反擊,纔是吃虧。”
他重重哼了一聲,眉間鬱色隱隱:“對小容的能力,我當然有信心。可是小容的性情,實在讓人很無語。他對於自己人總是太過容情了。可現在,可能會出手謀算他的,不是國家的重臣,就是燕凜的嬪妃,你覺得對着這些人,他能去反擊嗎?只怕是被人暗算了,他也只是選擇悶不坑聲化解了就了事。我不怕他被人害,只是惱他會因爲濫好人而受委屈……”
方輕塵眉鋒一揚,整個人又是戾氣四溢:“我這個人又最是受不得委屈的,自然也就看不得我重視的人受委屈。”
風勁節苦笑了一聲。這個問題……無解。如果他是小容,面對現在這種局面,怕也是一樣投鼠忌器,束手束腳。
那些大臣們,站在老成謀國的角度來看,他們的所作所爲,針對容謙的話,也的確未必是錯。
一個皇帝,無論在後宮裡怎麼折騰,都是他的自由。收男寵也好,封自己的奶媽當妃子也罷,其實都是無傷大雅,大臣們都可以視而不見。
只要,他能夠正常處理國事,他能夠正常娶妻生子,爲國家留下後嗣。
然而,君主的心中,不宜有過份的聖域在,事實上老成謀國之人,是會認爲君主不應該有任何過於熱烈,過於激切,不受理智控制的感情的。
而燕凜對小容的感情已經太深太切,極有可能完全淹沒理智,所以小容的存在就成了國家的隱患和不安的癥結。他們感覺到了不安,但到現在爲止,他們還不至於想要正面和他爲敵,而是寄希望於容謙自己。
在這次試圖扳倒樂昌的計謀裡,只怕便有一兩個老謀深算的人,借這個機會,想提醒容謙注意這個問題,希望在事情有可能不可收拾之前,容謙自己想辦法消除掉這個隱患。
若是在以前,容謙心中把養成一個好皇帝當成人生第一目標的時候,在察覺了這份提醒的苦心時,也許就會立刻反省,即刻反思,然後自以爲巧妙地拉開和燕凜之間的距離。
可是,現在的容謙,更注重燕凜作爲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快樂,只要這快樂和國家利益衝突得不是過份利害,容謙很明顯是要偏心於燕凜本心本意所思所想所愛的。
這個時候,容謙就會把別人的提醒忽略,把可能的危機拋開,一切都以不傷害燕凜,不讓燕凜更痛苦更不自在爲前題地尋求二人新的相處方式。
如果容謙肯回小樓倒還罷了,反正就是縱情任性地相處,也沒有多少時間了,可真要長長久久地留下來,就算那些重臣們對容謙有舊情,有尊敬,天長日久,焦心憂慮地看下來,耐心怕也要磨光了。誰知道到那時,這些人會做什麼事呢。就算是不會對小容造成傷害,一天兩天地要被騷擾,要費神應對,的確也……夠煩人的!
至於後宮……
風勁節微蹙了眉鋒:“輕塵,你真覺得後宮那些女子,會與小容爲敵嗎?你自己不就是說過,燕凜對後宮無寵可言,後宮女子何以有爭寵之心。那她們又怎麼會容不得容謙這個對她們構不成威脅的男子。”
“就算本來不想爭寵,但如果家中父兄爲了國家,爲了皇帝,想要對付小容時,她們能不幫手嗎?眼下她們不需要爭寵,但如果以後生了兒子,能不爲兒子爭嗎?小容對燕凜的影響那麼大,在燕凜心中佔那麼重要的位置,就算不攻擊小容,但利用他,拉攏他,謀算他,借他來打擊自己的敵人,這些事,難道那些女人不會做?”
方輕塵冷笑:“你別告訴我燕凜不會再生兒子,你和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爲了權力的平衡,也爲了打消滿朝文武對樂昌的猜忌防備,他一定還會讓別的女子生下他的兒子。”
風勁節苦笑:“燕凜既然娶了那幾個女子,也就有責任讓她們擁有比較幸福的人生。既然如此,他終不能剝奪她們做母親的權力。”
方輕塵大翻白眼:“勁節,我算是明白你當御醫那一世,到底是怎麼死的了。你以爲皇宮是什麼地方,皇帝又是什麼東西?燕凜當然會再有孩子,可那是因爲當皇帝的人,對所有的事,都要謀算清楚,計劃明白。”
“兒子生多了,固然有奪嫡的麻煩,可兒子若只有一個,羣臣沒有第二個選擇,自然而然以皇子爲中心站在一起,當他還是盛年時,看着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就會感到威脅和不安。所以多生幾個,讓他們彼此制衡,這樣高高在上的君主,才最爲安全。”
他對宮廷的陰暗面,感受一向很深刻,這個時候語氣就越發譏誚:“而且我告訴你,不止是其他的妃子要防,就是樂昌也一樣要防。”
風勁節一怔:“樂昌?她的性子是極溫良柔善的……”
“誰天生就是邪惡的?皇宮這種地方,本來就能把天使變成惡魔。”方輕塵冷笑。幾世歷盡,多少劫難,那些曾負他傷他的人,又有哪一個是天生惡毒的呢。然而人性中所有的美好,還不是一點點被皇權漸漸磨得盡了。
風勁節仍不肯相信:“她無依無靠,無所仗峙,她該知道,她的溫良柔善,從不害人傷人,纔是讓燕凜一直維護她善待她的最好保證。”
“不管她本性如何溫良柔善,經過了昨天的變故,內心深處,就一定會受衝擊,有變化,就一定會真正醒悟,後宮是一個怎樣冷酷可怕的地方。”
方輕塵嘆氣了:“她沒有親人,沒有家,唯一的丈夫對她雖好,但也有限,否則不會攻擊她的國家,不會明知她可能面臨羣臣的置疑和威脅,卻不事先爲她打算,也不會在看破這個局之後,卻不站出來懲處幕後黑手。爲了她自己,她也許可以一直忍氣吞聲,但她還有一個兒子。昨天晚上,她應該已經知道,她的兒子,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得不到朝中宮裡任何人的愛護和祝福。而眼前的危機雖然暫時壓了下去,但等到其他的妃子有孕,只怕又會有更多的明刀暗箭刺過來。”
方輕塵譏誚的笑容裡,隱隱也有了幾分同情:“就算她現在還能保持天性中的良善美好不肯變,你以爲,這種可悲而可憐的善良,又能在後宮的鬥爭中,堅持多久呢。”
風勁節默然。
處在樂昌的位置,爲了保護兒子,在面對威脅的時候,就算是一隻兔子,也要揚起爪子,努力學着去做狼。
而在後宮裡,不管是什麼人,又謀劃些什麼,只要容謙一直住在宮中,一直身爲燕凜心中最最重要的人,一直做爲君主胸中唯一的那片聖域而存在,那麼,就不可避免地要成爲其他人謀算計劃利用的對象。
風勁節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象着小容陷進一羣女人互相鬥爭的混亂當中,那可真是……可真是……無聊無趣到甚至有些猥瑣齷齪了。光想一想,風勁節都有些不能忍受的感覺了。
風勁節用力搖搖頭,不再過多去幻想將來可能發生的詭異事件,苦笑道:“不管怎麼樣,你的話我會轉告小容,提醒他多多注意。不過,只要小容自己不改變和燕凜的關係,只怕也沒法子防患於未然。以他的性子,真成了被人謀算利用的對象,看在燕凜和燕國的份上,十有八九,是不會去反擊報復的,而他如果真的決定長留,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裡陪着他……”
方輕塵也輕輕嘆了一口氣:“罷了。若是如此,也只能說是小容自己的選擇了,既然他決定了,我們就算再有氣,也只好接受了。不過,我還是相信,小容是不會讓自己落到這種地步的,只要意識到未來有發生這種事的可能,他應該會盡量爲自己尋求最好的生活方式,我們這些外人,操操心也就夠了,插手太多,也許就太不尊重他了。”
風勁節悶聲不語,就你那聲嚇死人的他愛你,還敢說你不是插手太多。
方輕塵雖猜知他是在腹誹自己,卻也不以爲意,一笑提繮:“好了,不能再磨蹭了,我還得快馬加鞭去追狄九呢,你回去吧。”
風勁節憂心道:“小心些,張敏欣說了,狄九的武功長進得非常快……”
“怕什麼?有我出馬,他一個傷病得半死不活的人,還能不乖乖俯首就擒?”方輕塵自信滿滿。
風勁節心裡是一百個不放心,可嘴裡還真不敢說。這人既好面子又小氣,一旦受了刺激,又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方輕塵哈哈笑了一聲,策馬如飛遠去,大聲說:“勁節,放心吧,萬事有我呢!”
放心?有你?我能放心?就你那隨心所欲的辦事法子,心念一動,永遠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誰敢對你放心。反正絕對不是我。
風勁節莫名地打個寒戰,忽然有了隱隱的不安感覺,突然覺得,大家最後支持方輕塵出面來處理狄九和阿漢的問題,可能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只是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他阻止了。
遠遠望着前方,那漸漸一馬絕塵而去的身影,風勁節終於揚聲大喊:“輕塵,你記得那些藥要按時吃……”
遠處的人不耐煩地回手揮了揮,轉眼已沒入黃沙煙塵之間。
風勁節默然遙望了一會兒,深深嘆息一聲,罷了,他已經盡過人事了。若是方輕塵硬是不聽勸告,他也沒辦法。
拔了馬往回走,心裡想着宮裡的容謙不知有沒有回清華宮,心裡更是有些無奈。
小容別看極溫和極好說話,骨子裡也是個不聽勸的傢伙啊,真不知道最後是如何收場。
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啊……唉……
風勁節無精打采。想起趙國猶在等他的盧東籬,只覺得歸期渺茫,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哀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