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飛只作沒有感覺到他全身冒出來的殺氣,仍就大大方方坐在他身邊,笑着再從包袱裡挑出一壺酒遞過去:“其實我應該謝謝你。”
方輕塵也信手自自然然接過來,儘管此時的語氣仍是極惡劣的:“你謝我什麼?”
“這幾年鄉間有百姓做出了幾種更省力的耕種工具,也有異國來的行商帶來了一些說是源自海外,耐旱耐澇的新奇糧食種子。南方一帶有人造出比舊機好出數倍的新織機,海上吳國的商船常來做生意,來自趙國的許多商人不但四處開店,還廣收門徒,指導商經。百姓們有了好的糧食,不易捱餓,織戶們日子也好過了許多。”
秦旭飛嘆道:“這幾年,本是戰後疲苦之時,朝廷窮困,國庫空虛,可這些民間一點一滴不經意的改變,卻悄然幫了百姓和朝廷許多忙。而且,據我所知,楚國也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他看着方輕塵,微笑道:“那麼多變化,那麼多事,中間牽進來那麼多人,只要有心去查,多少也能找出點幕後人物的影子來。”
方輕塵漫不經心地聽着,漫不經心地喝着酒。秦楚兩國是因爲他的謀算才困苦艱難的,如今幫一點,又哪裡值得誰來稱謝。
其實,他可以做到更多,他可以幫到更多。他那些遠超於時代的知識,可以輕易地讓一個國家崛起。
然而,當初在小樓他們這幫留下來的人定下的幾大原則中,也包含着,不可以輕易傳授跨時代知識這一條。比這個時代多走個一兩步倒可以,但也就必須只限於一兩步。強行拔苗助長的後果如何,沒有人可以估計,他們沒有資格拿這個時空來實驗來冒險,也不敢。
所以,就算心裡有着千萬條好主意,好辦法,他能做的,卻只是將最簡單的耕織之術的改進,幫着引進一些能減少饑荒的好種子而已。
至於什麼造玻璃,造火藥,大搞商業,大辦工廠,到處賣報紙,這種從張敏欣書裡看來的趣事……還是看看就算了吧。
其實,這些對百姓對國家有實實在在好處的細微變化,在別處也都是有發生的,比如容謙也悄悄在燕國動了些手腳。只是他的動作沒這麼大,再加上燕國本來就極富有強大,所以產生的變化,引發的效果,比起秦楚二國來,也就沒這麼明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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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輕塵沉默了一會,忽道:“感激我的話,答應我一件事。”
秦旭飛料不到他開口對自己提要求,微微一怔方笑道:“什麼事?”
“不要再嚴令禁止慎源學社的學子再來秦國遊歷學習,秦楚兩國就算有舊仇,至少現在表面上還是友邦。”
秦旭飛想也不想,搖頭道:“不行。”
方輕塵雖然也清楚秦旭飛是應該會拒絕的,但聽他他拒絕得這麼快,這麼利索,臉色還是不覺微微一沉。
看他神色不快,秦旭飛卻是微笑,深深看着他:“輕塵,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很不喜歡皇帝……”
他想了想方又道:“你是不是極不喜歡太多權力集中在任何一個人的手上?”
楚國君王權弱,諸侯勢強,卻又形成奇異的平衡,不會威脅到君主,也不會動搖國政,這種奇怪的局勢完全是方輕塵一手造成。如果方輕塵願意,如果他是個赤膽忠心的好人,如果他處處以國家的長治久安爲目的,他可以幫助君主專權,他也可以扶助他看中的諸侯上位,他甚至也可以自己坐上那個位置,然而,他卻堅持要將國家維持在這樣一個相對脆弱的平衡局面。
最初對方輕塵這奇異的處斷,秦旭飛只是不解。但慎源學社於楚國忽然崛起,一種否認君權至高無上,否決天命,而認同本心的學說突然開始傳揚開來,這種本不該爲世所容的謬論邪說,在楚國明目張膽地傳播,居然沒有受到官方的打壓,而傳播學說的人,背後的財力勢力,更似乎深不可測。
現在許多才辯之士都爲之所用,在與諸多名儒大家爭辯學說之時,這種學說,居然都能取勝,不知不覺中,已有了許多異國的學子也開始對其感興趣,對其進行研究。
雖說這樣的學派目前仍是異類,但是在楚國這個君權極爲薄弱的國家,如果能長久存在,沒準還真能漸漸深入人心。
有方輕塵暗中坐鎮,處理危機,化解矛盾,楚國看似脆弱的平衡可能會維持很久,而方輕塵又偏偏不是凡人,他若真有心在這件事上花大功夫,也許可以幾十,甚至上百年地長期維持住楚國的這種局面。
很多事,如果長時間沒有改變,也許就沒有人想去改變了。當歲月一點點過去,君主的不安心,諸侯的野心,都漸漸被磨去,當民間不再把君主法統上的權利視做至高無上,當看淡君權的學說已漸漸爲世人所接受,當長時間的君權分散,帝座不再被重視後,也許這種君王位高而權虛,臣下分權而相制的情況反而變成一種約定俗成,成爲世人們所接受所認同的新制度,到那時,一種新的,真正的,穩定的平衡也就形成了。
若是旁人,自是想不到方輕塵會有這麼詭異這麼超出世人理解的心思,但秦旭飛知道方輕塵四世經歷都與帝王有關,每一世,他都很慘痛地敗給了人心對皇權的執着,所以,秦旭飛可以慢慢聯想到,方輕塵的最終目的,就是粉碎皇權。他要報復的不是某一個皇帝,哪一個君主,而是極端的權力本身。
“輕塵,慎源學社的學說太危險了,沒有哪一個君主,會願意別人把這種學說傳到自己的國土上。至少在現在,不行。”
方輕塵不以爲然:“慎源學社也不是隻有那一種學說。學社治學的原則是自由隨性,暢所欲言,所以對任何一種學說,都不強行約束規範罷了。不管是尊帝崇古,尊儒術,抑百家,種種理論,在慎源學社裡都有,而且都勢力不小。學社裡天天都有老師爭辯,學子爭論,你怎麼就只看到那一種?”
秦旭飛微笑:“就算有上百種學說在,但有一種最危險最突出的已經足夠讓人警惕了。作爲君主,在這種事上,我不可能有任何妥協。”
方輕塵默默地喝酒,直到把一壺酒全喝空了,才輕輕問:“難道你就覺得……皇權是很好的東西嗎?”
秦旭飛慘淡一笑:“那是毒藥,是詛咒。如果沒有那至尊的權利,也許我的一家人都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快快樂樂地在一起。也許,也不會有別的國家,進攻秦國,不會有那麼多死亡,那麼多殺戮,也許你也……”
他脫口就說到了方輕塵身上,看着燦爛陽光下,方輕塵卻倏然顯得寂然清冷的眉眼,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心中明明微微抽痛,卻又趕緊住口,笑了一笑才又說道:“我明白你爲什麼痛恨這種殘酷的至高權力,其實我也同樣痛恨,如果我不是秦王,如果不是秦家的子孫,也許我會幫着你做這件看起來似乎很荒謬的事,但我畢竟是秦王。”
方輕塵一揮手,酒壺飛出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