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外守着的侍衛一見容謙的身影,立刻快步近前施禮。容謙一笑搖搖手,再次拒絕他們的幫助,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進去。
纔剛進宮門,兩名外殿管事的女官已是飛也似到了跟前請安。
容謙微笑着問:“陛下可在?”
“陛下正在寢殿陪着皇后。”
容謙點點頭:“皇后……可還好?”
“皇后回宮時臉色有些不好,陛下一直陪着她,後來服了一劑藥,便睡下了。陛下守在皇后身旁沒離開。不久前史世子來請見,陛下都沒出來,而是直接將世子召喚進去了。奴婢們都奉命不許進入,殿內的情形也不甚清楚。”
容謙輕輕呼出一口氣,笑一笑,徑自慢慢向前走,也搖頭示意她們不必幫助自己。
“奴婢這就去通報……”
“不用了,別驚動皇上。”
就算是貴爲皇后的樂昌,到了皇帝大門外,也不敢說不用通報給皇帝了。只是容謙地位超然,說得自自然然,女官也立時恭聲應是,卻沒有一絲的置疑不安。
容謙覺得自己也實在有些走不動了,便就近在花園中一處亭子裡歇了下來,和聲道:“你們也不用在這裡服侍,散了吧。”
這倒讓二人有了些遲疑。
“容國公……”
容謙笑笑道:“我也沒什麼事,不過是四下走走,練練腳,無意中走到了這裡罷了。皇上要陪着皇后,不便驚擾,我就在這裡,隨便歇一會兒就好了。”
以他的身份,原不需要對下人解釋什麼,只是,如果不說幾句合理的話,這甘泉宮上下人等,怕都要忐忑不安,驚慌猶豫了。既然是這樣,安安他們的心也好,自己也少些麻煩。
本來一路向甘泉宮而來,也是被方輕塵嚇了一大跳之後,心思煩亂,很自然地就想見見燕凜,看看他,和他說幾句話。其實這一路慢慢走,慢慢回思過往的許多歲月,心境也就漸漸澄明寧和了,不似最初那樣茫然甚至有些惶亂。這個時候心既然已經定了,便該轉身回去,也免了這上下許多人的不安不寧。只是,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既然已經離燕凜都這麼近了,他忽然間又不想走了。
雖然不願走,他卻也真的並不想在這時將燕凜從樂昌身邊叫出來。對樂昌他始終是抱着同情憐惜之心的,且因爲燕凜待樂昌極好,樂昌對燕凜也極溫柔關懷,他對樂昌自然也就有了些愛屋及烏之情。樂昌莫名被牽進這樣的風暴之中,雖說貴爲皇后,卻一點自保之力也沒有,除了丈夫再無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如果這時她醒過來,然後眼睜睜看着答應要保護守衛她的丈夫被人家一句話就叫走,心裡怕也是會極淒冷的。
既然不便進,也不想走,他便淡淡一笑,坐了下來。
女官們遲疑道:“既然這樣,容國公請進殿內休息!”
“不用了,今天也不冷,我就想在這坐坐,吹吹風……”
看着幾個宮人慾言又止的神色,容謙失笑:“別替我擔心。我的身子沒什麼大礙。也不用怕皇上知道了怪罪你們,我自然會說明白的。大家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清淨清淨,記着,別告訴皇上。”
宮人們哪裡真敢放心,但容謙的語氣雖然溫和,態度卻是威嚴而不可抗拒的。這種久居高處上位者的氣勢,原不是下人們所能夠抗拒的。女官也只得順從地退下去,不但不敢聲張傳報,還要約束宮女太監,不可過於接近這一邊,以免打擾了容謙。
容謙一個人在幽幽月下的花園深處,靜靜坐在清清寂寂的亭中石椅上。冰冷的夜風,冰冷的青石,平靜地看着前方,那一片輝煌燦爛的殿宇。
人間帝王家,極盡富貴地。
那裡有他付出了無數心血和真情教導出的孩子,而今,那個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及溫柔美麗且良善的妻子。在那一片輝煌美麗且光明的宮殿深處,其實應該有一個很幸福的家。
忽有一陣寒風襲來,容謙悄悄瑟縮了一下。
這下肯定要着涼了,今晚真是太任性了些,明天勁節又要拍桌子發脾氣了。
沒關係,沒關係,他是病人,受氣的差事有的是人頂,比如燕凜……
這樣想着,他便忍不住笑了一笑。
輕塵說的對,人活着,總要任性胡鬧個幾回,纔對得起自己。
這一生,總是想要做到最好,總是過於認真,總是萬事替別人着想操心,偶爾放縱着自己胡作非爲,讓某個人爲自己多操點心受些累,這感覺其實真的挺好……
他淡淡地笑着,凝望着前方的輝煌燦爛和明亮,眼神一片平和寧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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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容,真是胡鬧!”風勁節鐵青着臉,忍不住又開始把手指掰得咯咯直響。剛剛找外頭的宮女太監問過,小容居然不要輪椅,不要拐杖,也不讓人跟,一個人往外跑,而且百分百是往老遠的甘泉宮那邊跑,他簡直是火冒三丈。
一個兩個,怎麼都這樣?全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既然自己不想活了,幹嘛還要拖累他扔下一切千山萬水跑到這裡來受罪。
真是一天不收拾都不行啊!
風勁節咬牙切齒,面露猙獰之色地笑一笑。很好,很好,小容現在殘着,比方輕塵好整治多了,明天他若不徹底給他鬆鬆骨頭,這傢伙的腦袋就不會清醒。
方輕塵在旁邊幸災樂禍。人的劣根性啊,有人和自己一樣吃苦受罪,心理上多少也要平衡一點。
“算了,他的身體他自己不心疼,你也就別替他心疼了。”
風勁節氣道:“我哪裡是擔心他的身體,這小子的身子反正也千瘡百孔了,再多幾個麻煩也算不得什麼,我是……我是……”他悶悶地坐下來,悶悶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再一口飲盡。
他這不是非常有同學愛地在擔心小容的心靈受傷害嗎?
這個遲鈍的笨蛋,忽然間讓人點醒,暈頭暈腦就找去了,也不想想,人家燕凜正陪着老婆兒子呢。以小容的性子,等到了甘泉宮門口,想起樂昌今天受的驚嚇,怕是一步也不可能向前挪動了吧。
一個人急巴巴火辣辣地跑去,結果只能一個人躲着孤單單看人全家團聚,心裡頭還不知道是啥滋味。
方輕塵看他神色,想通他在憂慮什麼,不覺失笑:“勁節啊勁節,你太愛操心了些。你覺得小容是什麼人,你覺得他會跑去爲情生爲情死爲情癡狂爲情痛?”
風勁節努力地設想了一下,打個寒戰,面無人色地搖搖頭。
方輕塵自己也有些肉麻,哈哈一笑:“你覺得容謙又是什麼人,敏感細膩,易受傷害,多思善慮,對着海棠花兒能吐血?”
風勁節慘叫一聲:“行了行了,你饒了我吧?”
“心胸豁達,是小容最大的優點,平和謙沖,是我們永遠比不上的心境。我確是覺得,小容和燕凜之間的感情,是有情愛摻雜於內,但那絕不僅僅是情愛。那些感情,太深沉,太宏大,他們哪裡還會有什麼心思力氣,去計較這些事。容謙是什麼人,燕凜又是什麼人?他們的世界那麼大,眼界那麼遠,所謂的愛情也許美好,但從來不會是唯一的追求,也不是唯一應該珍視的。人的生命裡有很多美好的東西,情愛是其中之一,但也僅僅只是其中之一,我點醒他們,只是不想他們錯過一些美好,且相信,以小容的心胸,不會把美麗的東西,變成負擔和累贅。”方輕塵微笑道。
風勁節挑挑眉:“你如此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