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實上,內殿的情形,和外頭人的想象卻是完全不同。
容謙被風勁節逼着很鬱悶地慘叫了一聲,立刻閉口,感覺丟臉丟出十萬八千里外去了。
風勁節很不滿意地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悽慘度完全不夠,缺乏真實感,矯揉造作,正常來說,根本瞞不過人。來,重試一次,記着叫得慘一點,苦一點,悲一點,無助一點,淒涼一點……”
“你是不是也太無聊了一點點。”容謙鬱悶無比,無可奈何。
風勁節欺負容謙這時候精神虛弱疲憊,聽不見外頭的聲息,一邊暗中嘲笑外頭那個笨到被一聲假得不能再假的慘叫嚇了個半死的皇帝,一邊笑道:“什麼無聊,我不過就想嚇嚇你家那個皇帝。”
容謙惡狠狠瞪他一眼。這還不叫無聊?
唉,在燕凜面前,不管他是忠臣還是奸臣,他都是個強者,從來沒有真正失控失態過。如今被這傢伙逼得裡子面子全沒了,唉唉唉,被很多人敬若神明的容相,也不過就是個怕痛的凡人罷了。
“你何苦爲難一個小孩。”
風勁節翻個白眼:“在父母眼中,孩子是永遠也長不大的。拜託啊,你家燕國的皇帝,也已經小二十了。他都要當爹了,你還當他是個小孩。再說,你以爲我樂意折磨他,我這還不是爲了救他。”
風勁節冷笑:“哼哼,哼哼,你可得想清楚。他要是不在我手裡受點報應,吃點苦頭,就該輪到輕塵忍不住跑過來了。你想想,如果換了輕塵出手,你家的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會有什麼下場。”
容謙打個寒戰,一時還真沒敢接話。就憑方輕塵那激烈的手段,萬一他真多事到跑燕國來,那後果……
莫名地,頭上就冒出一層冷汗,耳邊還聽着風勁節笑得無比邪惡:“來來來,再叫兩聲來聽聽。”
容謙深深嘆氣:“你這是想折騰他呢,還是想折騰我?我看你純粹就是想讓我丟臉出醜。”
風勁節慢悠悠地坐下:“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之間弄成這麼亂七八糟,極有可能就是因爲,你從來不出錯,從來不失態?”
容謙一怔:“什麼?”
“是人就總會犯錯,是人就總會有窘迫境地,是人總會有難堪,是人總會有一些特別在意,或特別討厭的事情。我出錯讓東籬抓住不止一兩次了,輕塵曾經被困,曾經重傷,我們都有過激怒,有過失望,有過無奈,有過憤怒,並且也願意把這些情緒表現出來。可是你呢……”
風勁節大搖其頭:“小容啊,你總好像是成功的,你總好像是鎮定的,你總好像是萬事不介懷,萬物不縈胸的。在別人看來,有什麼對你來說是特殊的,有什麼是讓你在乎的?”
風勁節忍不住嘆息了。
“小容,你是人,而在這個人世間,我們都應該好好做一個人,而不是……唉,你都不是在當聖人了,你這都成神了。凡人面對遙不可及的神,會有多深的無力感,和不確定?如果有一天,神要飛昇而去,凡人能做什麼呢?”
容謙默然不語,良久才輕輕道:“我只是想爲他們做到最好,我只是不想給他造成困擾……”
風勁節失笑搖頭:“可是,也許這纔是別人最大的困擾。”
容謙過了一會才道:“勁節,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了?”
“規矩你是清楚的,你既然點了我的名,讓我來醫你,他們就不敢把內情泄給我聽。不過,光看方狐狸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就知道整件事,和你家那個皇帝脫不了干係。再說,你們相處的情形,我以前也是聽說過的,多少也能猜出點問題癥結來。”
風勁節笑道:“既然你這當事人現在就在我面前了,那你來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居然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容謙苦笑:“其實那些內情,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當日他驚聞真情,心神皆疲,一直苦苦支撐的精神終於放棄了。
一世又一世,他已經習慣被他所愛護的人猜忌,被他所教導的人傷害,被他所撫養的人背叛。一世又一世,他一次次說着不介意,然而,真正的心境,其實也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待燕凜無所保留地好,卻幾乎從來不在意,燕凜是否會有回報,也從來不去認真設想,燕凜對他的感情如何。
與其說是遲鈍迷糊,倒不如說,他其實只是怕了。
不想計較,不願要求,不過是因爲,不願再失望。
所以,乍一聽燕凜說是他派的刺客,他的第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就是,這是一場針對他的試探。
而這試探也不是沒有理由的。燕凜對於自己隱瞞的那些事,一直耿耿於懷,這些他心裡是很清楚的。作爲皇帝,終究是無法接受旁人有所保留吧。
於燕凜來說,他可以理解,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只是,他再也沒有力氣,微笑着,毫不在意地當成一切沒有發生過。
一世又一世,被負被棄被傷,這一世,一直如此小心地把握着與燕凜的感情和關係,到最後還是失控了,他還是無法不介意燕凜的試探,無法不在意,燕凜的不信任。
於是,他在黑暗裡沉下去,身外的人還在說話,他聽得見,卻並不能真正理解。
本來一個人痛到極處的時候,就是不會有正常理智分析問題的。在痛苦的病人旁邊,你跟他說簡單的,加油,別怕,會過去的,他能聽明白,你要跟他講太複雜的事,他就不能理解了。
以前,容謙能正常理解接受身外的一切,是他一直堅持着用他強大的精神力苦苦對抗肉體的痛楚,而那時,他疲憊無力地放棄了這種堅持,再加上當時燕凜心情混亂,解說的時候,顛三倒四,他的嗓子又一直沒好,聲音也極爲低沉,容謙聽得斷斷續續的,又沒再去努力去分析理解,所以,在當時,他確實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只是,這幾天睜開眼來重新面對這個世界,整天躺在牀上不能動,又不能說話,又不能做別的事打發時間,他便終於開始慢慢回思。
當時曾在黑暗裡隱約聽到的話,斷斷續續地被他理出來。只是,當時燕凜說得混亂,他自己聽得更是心不在焉,現在再怎麼努力去想,只是隱約知道,似乎那件事並不是針對他,似乎是一場誤會,更多的,卻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這幾天,他不提起燕凜,不追問也不要求見燕凜,倒不是因爲記恨,更多的還是,經過那次心神疲皆,身心皆傷的誤會之後,他自己也隱約覺得,自己對燕凜的感情也有了細微的變化,到底是什麼,卻又說不明白。
他自己的心思甚是紛亂,反正當時還不能說話,無法表達,便也暫時選擇了迴避。
此刻聽風勁節問起真相,他真的只能苦笑。真相?唉,他又何嘗知道真相是什麼?
風勁節看他這副樣子,真是哭笑不得。你還優等生呢,居然連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清楚,簡直就是個白癡。
容謙輕聲道:“我只知道其中似乎有些誤會,詳情等我好些了再細問吧。”
“誤會?這世上最狗血最無聊,但所有俗套故事都必不可少的橋段就是誤會了。誤會這東西,說穿了,不就是溝通不良嗎,小容,你要反省啊。”
風勁節甚是自得地笑道:“你看,我和東籬之間就從來沒有誤會。”
看他這眉飛色舞的顯擺樣,容謙就覺得一陣扎眼。怪不得方狐狸沒事就愛眼紅這傢伙呢,瞧這得意忘形的樣子,的確讓人真想揍他一頓。
看容謙的表情,風勁節也知道自己炫耀得太過了,笑嘻嘻一擺手:“好了,閒話休提,你的精神現在全是靠我用藥力強提起來了,等藥效過了,你還得要死不活地趴下去,咱們就抓緊時間吧。”
容謙一怔:“藥力過了,就不能用新的藥嗎?”
“我說小容,優等生,拜託!你這傢伙平時也補充點課外知識好不好?強心針雖然能救人,可是打多了,對身體也是有害處的,這是常識。”
風勁節不屑地道:“物極必反,異常爲妖。所有在短時間內,強行把人精神提聚的藥物,肯定都是有害的。”
“啊?有害你還給我喝!”
“廢話,我不顯點手段,那小皇帝能那麼聽話,由着我趕來趕去嗎?不把人趕走,我們能好好說話嗎?不讓閒人迴避,你還指望我按着皇宮裡的規矩,由着一堆人監控着我給你治病。”
對於皇宮裡這幫御醫的“生存之道”,風勁節不是不瞭解,而是太瞭解了。
風勁節冷笑道:“更何況,我還有一件要緊事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