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夜晚,星光燈影,相映輝煌。
街頭夜市繁鬧,十幾年的繁榮昌盛,在這裡,再也看不到亂世之中的破敗荒涼。
夜市之上,華燈處處,流光溢彩,行人來去,笑語喧譁。
只是,這一片華燈笑語中,一衆大內侍衛們的心情,可都不太好。
被他們或明或暗,小心翼翼護在最中心的皇帝陛下,臉色實在是太陰沉,太難看了。
皇上興沖沖往國公府跑了一趟,停留了一個多時辰,眼看着夜幕降臨,才鬱郁而出。
封長清和史靖園這種可以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人誰也不在,眼看着皇帝臉色不好,這個時候,誰敢惹他晦氣,大家只好悶聲不哼地隨侍在旁邊罷了。
燕凜幾乎是神不守舍地信馬遊疆,在燕京的大道上任意而行。好在晚上的行人畢竟比白天還是少許多,他這樣恍恍惚惚地騎着馬穿街過市,纔沒有撞趴下幾個人。
眼前那麼多的熱鬧,那麼多的繁華,那麼多的歡顏,那麼多的笑語,在他的眼中,卻漠然如流水而過,無法在心間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這是他的國家,他的京城,他的百姓,他的功業,然而,看着這一切的繁榮,他生不出絲毫成就感來。
苦心籌謀了一年多的計劃,自以爲十拿九穩,斷無差錯的大計,原以爲可以開疆拓土,建立武功的好機會,最終,不過是,不過是……
燕凜咬牙,握緊繮繩,感到掌心和心口的刺痛。
最終讓他傷心的,不是當頭潑下的冷水,不是滿懷希望後的失望,而是……而是容謙的保留。
最終,容謙也沒有給他一個足以讓他信服的理由來證明容謙自己的判斷。
他相信,容謙的眼力,容謙的決斷,他更加相信,容謙做的一切,都一定是爲了他好,爲了大燕好……
但是,爲什麼不能告訴他,爲什麼……
容謙對楚國的一切,不合情理地關注,不合情理地清楚,不合情理地理解……這是爲什麼!
容謙最終的答覆只是,他個人對秦旭飛和方輕塵這兩個對手,十分感興趣,所以認真研究過關於他們的一切。
燕凜狠狠地一咬牙。
容相,你忘記了麼,我是你教出來的弟子。我已經長大了,我已經主政朝堂三年多,我已經面對過無數的口是心非,無數的詭譎暗謀。我從不會被臣子矇騙,我可以從任何慷慨激昂的效忠言詞中聽出對方最後的目的。
容相,你真的,覺得,這樣的理由,可以說服我?
又或是,你明明知道我不會信,卻還是不肯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心口隱隱的痛楚起來。其實,他早就知道容謙在很多地方對他有保留。
關於這些年來的往事,涉及封長清和安無忌與容謙私下的關係,容謙自重逢之後的一切表現,看起來雖然都是天衣無縫的,但燕凜心中隱隱知道,只怕容謙多少會有一些隱瞞。
甚至史靖園事後在追查所有細節時,也隱約發現安無忌的一些行動略有可疑,猜測他可能用了燕凜交給他的密探力量,在向容謙私下泄露關於燕凜的情報。
在任何情況下,對君王來說,這種事,本都是天大的忌諱。任何人涉入這種嫌疑中來,基本上都是寧殺錯,不放過的。
然而,燕凜最後給史靖園的指示卻是,不必在安無忌行事的諸般細節上,再追究詳查下去了。
他誤會過那人一次,後悔終身,所以決不肯再讓自己去犯同樣的錯。
他相信容謙,相信他,絕不會傷害自己,相信他,就算暗中查探自己的一切,也是爲着保護幫助自己。即使對於這些,心中十分不快,但也堅定地不想追究,不願計較。如果容謙一定不願他知道,那麼,他就不去過份探究,這是他對容謙的尊重。
然而,這一次出兵秦國的事,干係太大了。兵戈之舉,國之大事,在這種事上,容謙仍然這樣不肯坦白,這讓燕凜既感痛苦亦覺爲難。
在私人感情上,即使明知事情另有內情,燕凜依然不會懷疑容謙的判斷和誠意,在涉及他自己的私事和私情時,容謙適度的隱瞞,他可以隱忍,接受,包容,不在意,但事情關係國家,他就決不能單憑個人的感情來做取捨。
是否出兵秦國的問題,雖沒正式公開過,但在無數次和心腹的商談中,基本國策早已定下,而相關的準備也早在進行,已經投入了這麼多的人力物力,又豈能在沒有足夠理由下,說停就停的呢?
私底下,他早就數次召見幾位重要統帥,做出了足夠的表態和叮嚀,現在停止這一切,不止他自己心裡過不去,怕是對那些軍中重將也說不過去啊。
一念及此,燕凜心中直如烈火焚炙,對容謙也忍不住有些隱隱埋怨。容相,爲什麼,爲什麼?我都那樣求你了,你還是不能對我說明白。我……就這樣讓你信不過嗎?
想到容謙的假言推託,想到自己的激動詢問,想到最後自己把所有的爲難,所有的苦處都攤開來,只求容謙能給他一個明白,讓他可以心甘情願結束這一切的籌劃,而容謙始終只是一口咬死,單純是對秦旭飛和方輕塵感興趣而研究這一切,最後,只能不歡而散的局面,燕凜就覺心裡痛得難受。
本來是很好的,本來一切都那麼讓人輕鬆快活。
他們坐在一起,分吃同一只果子,說着心裡的話,回憶着那些逝去的時光,自重逢之後,從來沒有這樣融洽自然過,然而……
燕凜胸中鬱郁難舒。
樂昌的勸告,給了他勇氣和力量,讓他敢於去嘗試面對,敢於去說出自己想要說的話。他從來不曾這樣努力過,如此迫切地想要表達自己的心意,如此努力地克服心中的所有障礙。
然而,那個人聽到了,微笑着,似乎接受了,明白了,最後,卻還是沒有給他一句實話!
燕凜閉上眼,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一直一直,他都知道,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是容謙,最思念的人是容謙,最虧負的人是容謙,然而,在容謙心中,他燕凜又是什麼人呢?
是他教導的弟子,是他帶大的孩子,是一個任性胡鬧,做錯事的糊塗傢伙。
他當然也是愛惜他,喜歡他,願意保護他,並且從不會真的怨恨他的。
但是不是,就僅僅如此了呢?
將近三年的分別,將近三年的思念,將近三年,日日夜夜噬咬心靈的折磨,那個其實一直就在京城內外,一直就在他附近的人,是不是也是一直就那樣,遙遙看着他,有着適當的關心在意,但也僅僅只是看着。
相逢以來,他有過多少失態,多少無措,多少慌張,多少可笑的行徑,有的時候,自己回想起來,這都不象是那英明神武的大燕皇帝會做的事,會說的話。
而那個人呢,似乎卻總是那樣,柔和地微笑着,包容,接受。
不相見,就隱在暗處悄然凝望,相見了,也不見得有多少激動。國公之位也好,不能回朝也罷,他都從來沒有在意過。
見與不見,並無區別。是否得到補償,是否仍然被猜忌,對他也都沒有什麼不同。
一直一直,他不曾激動過,不曾失態過,不曾拒絕過。
燕凜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來。
容相,你是我心中至重之人,可是,我對你,到底是什麼呢?我爲你做的一切,在你看來到底有沒有意義,我和別的人,在你眼中,又到底有多少不同呢?
他擡頭,望天。
星月寂寂,茫茫蒼穹,沒有人會回答他無聲的吶喊。可是耳邊卻傳來一聲極柔極美的呼喚:“公子。”
燕凜仍寂然望天,全不知道那一聲是在呼喚自己。
那清柔的聲音略略響了一些:“公子。”
同時,燕凜身邊的侍衛也有人及時喚:“少爺……”
燕凜這纔回神,轉頭望去,卻是一輛錦帳華縵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正行在身側,馬車一側的小小窗簾掀開,露出半張比花嬌豔,比月清雅的面容,正微笑望着他。
燕凜一時也不知道這女子是誰,心中又自煩燥,哪裡有空理會陌生人,只是出於男子最基本的禮貌,不好對一個主動打招呼的美女視而不見,只得淡淡道:“小姐是否認錯人了?”
那女子輕笑一聲:“公子貴人多忘事,二十多日前,有人把我迎客之房連窗帶牆全部弄垮,公子當時正在樓下,我與公子方有了一面之緣。”
燕凜記起來了。這不就是當初跟容謙玩相親遊戲的女人嗎?
當日他眼中全是容謙,哪裡有空注意旁人,後來聽青姑說起相親二字,才認真看了那女子兩眼,印象中,也不過就是個美女罷了。
後來讓史靖園去查,才知道,此女居然是百花樓的頭牌蔭蔭,京都名妓,所謂的相親,也只是安無忌一手搞出來的鬧劇罷了。
對這個美貌的風塵女子,燕凜是絕對談不上什麼好感的。雖然不知是何方人士那樣引他和容謙相見,對方似乎也並無惡意,但是被人牽引掌控了的感覺畢竟不太好。蔭蔭雖不知情,但是也的確是被人利用,參與在了其中。
只是念着那番胡鬧,讓他得以和容謙重逢,他事後纔沒假公濟私,找百花樓的麻煩罷了。
現在他心情正不好,這女人還跑來招惹他,他的臉色語氣,自然就談不上客氣了:“不過是街頭偶見,如果這也算得一面之緣,那豈不是滿街都是小姐的有緣之人。”
女子容顏即美,男人便免不了會客氣三分,蔭蔭平生倒還難得有人似燕凜這般冷淡相待,她只微微一怔,卻也又釋然一笑。
風塵中打滾多年的女子,誰沒有過人的閱歷。心念一動,她便知這個一身華服,僕從如雲的貴公子,估計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暗中輕視了。
這種事於青樓女子本是等閒,能做到花魁位置的女人,若是會因爲男人對風塵女子的鄙視而受傷痛苦,那早就對着海棠花嘔血到死了。
蔭蔭神態從容,笑道:“公子是尊貴人,豈是小女子這等輕賤女子敢輕易相擾的。只是當日匆匆一別,就再不曾聽過容公子的下落近況,十分掛念,今日街頭偶見公子,憶起當日情形,公子想是與容公子交情不淺的,所以才冒昧打擾,不知容公子近日可安好?”
燕凜愕然問:“你要打聽他的事,何不去問安無忌。”
蔭蔭輕嘆一聲:“那日之後,安公子就來百花樓,對我大發脾氣,把我大罵一通,其間竟不容我插上半句話,然後拂袖而去,至今不曾再踏足百花樓,我也不知往何處去尋他,更不知去向何人打聽容公子,今夜纔會厚顏詢問公子。”
燕凜皺了眉頭:“你與安無忌胡鬧的那件事,我也聽說了。你與容……”他乾咳一聲:“與他也是隻見了一次面,並無什麼交情,參予那件事,你該得的報償應該也早得了,打聽他的事做什麼?”
蔭蔭長嘆一聲,眉間愁緒隱隱,偏又透出一種無可比擬的風華媚色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輾轉思之,如何得忘!”
燕凜呆住了,這……這個……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有耳朵的人,都知道這幾句話表達的是女子怎樣的心思了,但是……但是……正常女子,哪裡敢當着陌生人的面,如此大膽地表露對一個男人的傾慕之心呢?
蔭蔭出身風塵,本該沒有這方面的顧忌,可是燕凜,對青樓雖則是聞過名,卻也只是聞過名罷了,所以此時實在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
這段日子,史靖園給他找盡燕國最出色的女子資料,他看起來,也沒有一個可以配得上容謙。居然有一個煙花女子,如此大膽放肆,敢對容謙有這樣的心思?
迎歡賣笑,虛情假意,幹這樣營生的女子,她怎麼敢,怎麼能……
燕凜這裡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蔭蔭卻是看着好笑。
這少年郎原本極英偉俊秀,穿了一身錦衣華服,更是襯得玉樹臨風一般。跨下的馬神俊無比,通體雪白,不見一根雜毛,人馬相襯,英華無匹,滿街華燈,四方異彩,流光隱隱,照在他臉上身上,映出這樣的英風華彩來,怕不是叫那些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妙齡少女們一見傾心,暗自心許了。
蔭蔭閱人多矣,雖不至於動容動心,但看這少年,這般俊美漂亮,燈光下偏又眉鋒緊鎖,滿臉訝異的樣子極是有趣,卻也生了些親近之心和戲弄之意。
眼波風情萬種地一轉,她忽道:“簡單來說呢,就是我對容公子一見傾心,想要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