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所謂的春闈,則是指朝廷的禮部試,由正四品上的禮部侍郎主持,又稱省試,或者會試。取中者稱“貢士”又稱爲“中式進士”,第一名稱“會元”。中式進士須於下月應殿試。
懶散的正月眨眼即逝,二月一到,盧俊熙便準備會試的事情。柳雪濤因父親如今尚在江浙府,便囑咐盧俊熙到了江浙府後定要去拜見父親,又準備了給父親和兩個姨娘的禮物並書信,交給盧俊熙。
臨行前,小夫婦二人情意纏綿,難捨難分,說了大半宿的話,第二日一早,盧俊熙和顧家二公子,還有一起應試的盧俊晨作伴而行,各帶着各自的書童離了紹雲縣直奔江浙府。
柳雪濤送盧俊熙出了家門,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前大街的拐角處,忽的一下子想起了西廂記裡的鶯鶯來。便不覺得酸澀一笑,扶着紫燕的手轉身回房。
紫燕便悄然嘆道:“主子這一笑,奴婢心裡怎麼酸酸的?”
柳雪濤便搖頭說道:“之前聽戲,總覺得那些悲歡離合雖然惆悵,但也有一種矯揉造作在裡面。分明是那些文人才子爲了賺人們的一把眼淚在那裡大肆渲染。如今大少爺去應試,才覺得原來有些事情也並不是那些文人才子能說得清楚地。”
一番話讓紫燕聽得莫名其妙,卻又不知該如何附和,只得勸了幾句扶着柳雪濤回房。
春暖花開,厚重的衣裳如今也穿不到了,柳雪濤便叫小丫頭們趁着陽光正好,把那些大毛的衣服清理了,在太陽下暴曬,自己則慢慢的踱度到盧俊熙的書房去。
紅袖正帶着兩個小丫頭在裡面打掃收拾,見柳雪濤忽然進來,先是一愣,便忙放下手中的抹布上前請安:“奴婢請大少奶奶安。”
“你們忙你們的吧,我不過隨便看看。”柳雪濤此時也沒什麼心思去想紅袖和盧俊熙的事情,只默默地走到盧俊熙平日裡讀書的書案前,坐下來隨便翻了本書看了幾頁,又覺得那些古文實在是沒意思。於是便提筆在紙上練起字來。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寫完後,又覺得並不能紓解心中的鬱悶,便索性換了張紙,又思忖了半晌,又慢慢的寫下去:
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溼。
伯勞東去燕西飛,未登程先問歸期。
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
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
——
昨宵個繡衾香暖留春住,今夜個翠被生寒有夢知?
——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煙暮靄相遮蔽。
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
我爲甚麼懶上車兒內,來時甚急,去後何遲?
……
柳雪濤心裡亂糟糟的,都是西廂記裡《長亭送別》的那些句子,一時寫着寫着,那眼淚便慢慢的掉下來。於是她又索性扔掉了筆,趴在書案上嚶嚶的哭泣起來。
紅袖見少奶奶坐在少爺的書案上寫字,心中還是很是羨慕的,想着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詩文都是極懂的,這字也寫得這樣好看。她一時心生豔羨,原是在邊上伺候着研磨,卻又忽見少奶奶的臉上流下了兩行清淚,一時又怔得說不出話來,還沒想起來如何解勸,又見她扔了毛筆,也顧不得那紙上的字墨跡未乾便爬上去嗚嗚的哭了。
柳雪濤一哭,紅袖立刻就慌了,慌忙上前來跪在柳雪濤跟前,勸道:“奴婢萬死,若有錯處請少奶奶重重的責罰,請少奶奶千萬莫哭壞了身子……”
旁邊的兩個小丫頭見狀,一時也嚇的跪在紅袖身後跟着認錯解勸。
柳雪濤反倒不好意思了,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哭着嘆道:“我心裡難過,卻不管你們的事,你們都下去吧。”
紅袖哪裡敢下去,卻又不敢再勸,於是回頭給那兩個小丫頭使了個眼色,小丫頭會意,便悄然起身退出去,一個守着門口,一個去旭日齋找紫燕和碧蓮。
紅袖便慢慢的起身,拿了一塊乾淨的帕子遞給柳雪濤擦淚,又勸道:“少奶奶是個既明白又要強的人,這會兒哭的這樣傷心,想必是有什麼爲難的事情。奴婢不明就裡也不敢深勸,只求少奶奶千萬保重身子。大少爺今兒剛離了家,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少奶奶拿主意呢。若少奶奶病了,這家裡可怎麼辦呢?”
柳雪濤聽了紅袖的話,便擦了眼淚嘆了口氣說道:“你說的很是,我不過是想起了父母一時心中鬱結,所以才掉了幾滴眼淚。這會兒我沒事了,你去忙你的吧,我坐一會兒也就走了。”
紅袖忙福了福身應了個是,又說:“少奶奶且坐,奴婢跟您端杯熱茶來,再叫小丫頭打了熱水來您洗把臉。”
柳雪濤聽這丫頭果然周到的很,便把之前對她的成見收起來,重新打量了她一眼,點點頭,淡淡一笑。
紅袖慢慢的退下,柳雪濤看着她淡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的廊檐下,不由得想起之前自己不在家,盧俊熙 每回徹夜讀書都是這丫頭貼身伺候的事情來。之前她也想着,若這丫頭有非分之想便尋個理由把她打發出去,如今且看她的行事,心中又隱隱的不捨起來。
可無論如何,自己都無法接受與人分享一個男人的事實,遂心中更爲糾結,於是重重的嘆了口氣,便站起身來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幾步。
紅袖端了茶進來,見柳雪濤又彷徨若失的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忙勸道:“少奶奶,喝口熱茶吧。”
柳雪濤再看這丫頭一眼,轉身在窗下的矮榻上坐了,接過那菜來放在脣邊輕輕的聞了聞,卻並不急着喝,又問紅袖:“你在這書房裡伺候有多長時間了?”
紅袖是個靈透的人,事實上之前王氏選上來的幾個大丫頭都是極爲聰明的。只是之前王氏話裡話外的意思是這幾個丫頭早晚都是少爺的屋裡人,所以她們的父母便都不敢私自做主婚配,只等着主子給一口信兒,何時收了她們或者做妾,或者做通房。
只是這些日子紅袖每每想起自己的終身,都不以爲少爺和少奶奶會把自己留在屋裡使喚了,又加上今兒柳雪濤剛剛莫名其妙的哭了那一場,這更丫頭更是多了個心眼兒,於是忙跪下回道:
“奴婢在書房伺候了四年了。之前是和碧蓮一起,後來大少爺娶親,大奶奶便把碧蓮調去跟着少奶奶了,這裡便只留下奴婢帶着兩個小丫頭。奴婢正要回少奶奶,按時,書房裡是有兩個大丫頭兩個小丫頭的。碧蓮走了,也該再派一個來跟着奴婢,以防將來奴婢到了年紀放出去,這裡不至於斷了人手,到時候大少爺使喚起來也不稱心。
這回倒是輪到柳雪濤驚訝了:”怎麼,你父母有心接你出去許配人家了麼?“
紅袖搖搖頭,說道:”並沒有。只是今年奴婢已經十九歲,也該是放出去的時候了。想着只是早晚的事情,又怕少奶奶事情多,一時忘了此事,所以纔跟少奶奶回一聲,也是奴婢的一點小私心而已。“
柳雪濤剛要說什麼,紫燕便已經趕了來,進門見紅袖跪在地上回話,柳雪濤哭的眼睛有些紅,額前還有一縷頭髮已經搖搖欲墜,將要從髮髻中散下來,還以爲有什麼大事。站在一旁細細的聽了兩句也沒什麼,便回道:”主子怎麼一個人悄聲到了書房,讓奴婢好找。“
柳雪濤看了她一眼,嗔到:”找我做什麼?一時半會兒的也不叫人清靜。那些瑣碎的事情叫盧之孝家的看着去辦就是了。“說這話,又擺手叫紅袖起來。
紅袖從地上站起來,立到一旁,紫燕又笑着回道:”也沒什麼事兒,不過是張姨奶奶剛叫人送了兩盒茶葉來,說是外面得的極好的,請少奶奶嚐嚐,若好呢,說她那裡還有呢。再叫人送來。
“姨奶奶?”柳雪濤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紫燕,“這倒是破天荒的,她又哪裡來的好茶葉。”
此時小丫頭端了水進來請柳雪濤洗臉,紅袖便起身和紫燕二人服侍着柳雪濤重新洗了臉,紅袖拿了自己的梳妝鏡遞給柳雪濤,照着紫燕拿了梳子重新抿了抿散下來的頭髮。
柳雪濤端過剛剛的熱茶喝了兩口,情緒便完全恢復過來,便對紅袖說道:“你是個極妥當的,少爺的書房裡一時半會兒也離不得你。少不得再委屈你一年,既然你父母並沒有在家裡給你定了親事,那麼這一年裡,你若有了心上人只管告訴我,我必定爲你做主。我是捨不得你回莊子上去的,但大少爺如今在熱孝裡,又不能收房納妾,你的年齡又大了,以我的意思,例不如或者在家裡,或者在外邊,找一個正經的人做一對小夫妻,豈不更好?
柳雪濤自然是爲了紅袖好,但一時又忘了在古代,兒女的婚姻一是主子定,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斷然沒有自己做主的道理。於是她這番話一說出來,紅袖立刻紅了臉跪下去,低頭說道:“奴婢的事情,自然是少奶奶做主,奴婢懂什麼,哪裡知道誰好誰不好。少奶奶說誰好,就是誰罷了。”
柳雪濤笑道:“你這丫頭,還是個倔脾氣。罷了,你且起來吧,等我瞧着有合適的,自然會來問你,不過呢——我的主意,這婚姻大事,總還要你自己也拿個主意纔好。我們瞧着再好的人,也是你嫁過去跟他過一輩子。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輩子的事情可馬虎不得,明白嗎?”
紫燕和紅袖從小在大戶人家長大,雖然是丫頭,但也是受得大戶人家的教育。也頗知道一些道理。但柳雪濤這番話,她們卻聞所未聞,又跟她們平日裡聽那些管家婆子還有主子們說的大相徑庭。一時間兩個丫頭全都愣住了。
柳雪濤見二人呆呆的站着,又傻愣愣的看着自己,一下子明白給這些古代的丫頭們講民主講自由戀愛是講不通的,於是嘆了口氣搖搖頭,自顧轉身離開。
紫燕趕忙把手裡的手巾往紅袖的手裡一放匆忙跟出去。紅袖卻站在原地看着柳雪濤的背景一步步走遠而陷入了沉思之中。
——
出了書房後,柳雪濤和紫燕走在回旭日齋的穿堂過道上。
柳雪濤便問身邊的紫燕:“張姨奶奶叫人送茶葉來還說什麼了?”
紫燕撇了撇嘴巴,“沒說什麼,不過奴婢想着,她定然是有事求着主子才這樣。這一年到頭的,她何曾想着咱們一丁點的東西?這會子想着晨少爺也去了江浙府應試,怕是想託主子給老爺說一聲,對晨少爺照顧一二也是有的。”
柳雪濤笑笑:“這不是臨時抱佛腳了嗎?有什麼用?她早該想到這一層的,如何早不說?偏生人這會兒都走了,又拿着東西來討好。”
“以奴婢看應該還有道謝的意思。”
“道什麼謝?”
“年前主子給晨少爺另外分了一所院子做書房,可不是她們又佔了大便宜?我聽碧蓮說,若是姨奶奶是個明白人,可要天天拜佛呢。大奶奶之前纔沒有這樣的恩典呢。”
柳雪濤笑笑,心想她們二人的妻妾之爭倒也真是夠尖銳的了。這盧俊晨這次若是中了貢生還好立刻就分出去單過,若是不得中恐怕還要等三年。真是過夠了這種整天家互相小心互相算計的日子。
想到這些,柳雪濤又忍不住擡頭看了看天空,江南的二月,寒冷之氣已經被南風吹散,碧藍碧藍的天空彷彿水洗過一樣,有北去的鳥兒偶爾結成對從天空飛過,清亮的叫聲又給人憑添了幾分淡淡的愁緒。
“主子,大少爺這會兒該出了紹雲縣城了吧?”紫燕見柳雪濤看天,便猜着她是在想盧俊熙的事情。
“早就出城了吧?怎麼,才一會兒沒見你們大少爺,又想了?”柳雪濤低着看着這丫頭癡癡的模樣,輕笑着打趣她。
“主子!奴婢可不是那樣的人。您連紅袖都放過了,卻又來挖苦奴婢,奴婢早就說過了,這輩子可是不嫁人的。”
“你跟紅袖怎麼一樣?你少跟我裝,石硯走了,難道你真的不想他?”柳雪濤瞧着紫燕羞紅的臉色,輕聲笑問。
“哎呀,誰會想那個傻子……”紫燕一跺腳,嬌羞的轉過身去。
柳雪濤偷偷地一笑,一時間心裡的鬱結倏地散開。
悔教夫婿覓封侯——自古以來,有多少女子都誤在這個“悔”字上,而自己,決不能像他們那樣那麼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