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挽月園人聲漸漸安靜下來，偶爾有幾個丫鬟拄着燈籠結伴走過，口中在說笑着, 眼睛卻還逡着黑幽幽的樹蔭花叢, 帶着膽怯。
要知道, 挽香園年日已久, 古樹參天, 藤蘿蔓掛，白日甚是清幽涼爽，夜中這些參天大樹草木在陰影中便帶上一絲陰森。
雖然這裡住着閣主和四個樓主以及他們帶着的隨從, 但是各自院門一關，園中便沒了人氣, 靜寂孤單, 膽小的不免會害怕。
此時已經過了亥時, 項意時不時便夜出不歸，長此以往便讓悅香館的人不用候着他, 自行休息，因此現在悅香館中的人基本都歇下了，四下無聲，只有院中花燈在檐下晃着，透出清冷的光芒。
在院子一角的黑暗處, 秦璃沉默地倚坐在欄杆上, 看着花燈在廊檐下隨着風輕輕晃動, 拖出長長的影子。
不自覺地想起四年前那個帶着血腥的親吻, 心中泛起了苦澀。
那時, 他恨急了那個奸詐陰險的少年，而項意也只是爲了演戲給石逍遙而已。
當時, 兩人皆是無心，只是誰能知道幾年後不同的心境呢？
這幾年，看着這個堅強的孩子和如意閣一步一步地成長，撞得頭破血流還是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臉，秦璃看在眼中，心卻疼了起來。
一日日，一年年，好似已經習慣了少年的調笑，習慣了他的音容笑貌，習慣了每一日跟在他後面爲他收拾爛攤子......
待到猛然醒悟，已經掙脫不得。
他震驚地想着，真是瘋了......
這般禁忌的心思，足夠他的心落下萬丈懸崖。他愈加沉默冷漠，心情複雜地跟隨在少年身後，而少年卻是一如既往地花天酒地，流連青樓。
秦璃心中漸漸升起一個念頭：如果這個少年死了，便不會再困擾到自己了吧！
他看着項意的笑臉冷冷地想着，也真的去做了。如意閣那幾年爲了發展接了各種艱險困難重重的生意，在追查□□匪類，窮兇極惡之徒的時候，被人追殺是常有的事情。
在一次被偷襲中，項意如常日一般偷懶地躲在秦璃身後，秦璃卻是在刀鋒迎來的那一刻讓開了，冷眼旁觀。
在自以爲安全的時候，一道利刃直刺眉心，項意已經是躲閃不及，只能徒手抓住劍鋒，利刃深入手掌，而這時候又是幾道劍影襲來......
項意難得這般狼狽，被逼得四下躲閃傷痕累累，心中從被背叛的仇恨，震驚，漸漸化爲釋然的冷漠。
他冷淡地想着：秦璃並不是自願加入如意閣，也算不得是如意閣的人，不過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罷了，還不值得自己仇恨......
可是他那冷漠的眼神卻讓秦璃一震，最終還是忍不住出手救了項意。
項意擡眼看他，淡漠地說：“救了本少，日後可不要後悔。”他一身殷紅的血跡，彷彿生命正在流逝一般，秦璃只覺滿心惶恐，緊緊地攙着他，咬牙，沙啞着聲音說道：“再也不會了。”
將項意交給趕來的小貳等人後，秦璃絕望地想，就這樣吧！
既然不能讓他死，那麼便就這樣守着他吧，總有厭倦的一日吧......
如意閣正是需要人的時候，既然秦璃願意留下來，項意便沒有再提這件事情，他是天生的賭徒，如果冒險能換得收益，爲何不試上一試？！
雖然項意對這事既往不咎揭過不提，但是防心卻是起了，他吸取了教訓，平日出門再也不會如曾經那般依賴秦璃，暗地中添了一份警惕。
秦璃只是沉默地做着該做的事情，對於如意閣的事情他雖不算盡心但也是盡職地去做。
看着項意和楚袖情深意濃，看着項意流連美人之處樂不思蜀，心中複雜難解。
一個輕輕的腳步聲從遠處走來，不對，有兩人！秦璃有些疑惑，便見院門被輕輕打開，項意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溜了進來。
項意眼尖地見到黑暗中的秦璃，笑眯眯地招呼道：“喲，還沒睡呢？”
秦璃看向他旁邊那個小孩，碧眸中驚訝一閃而過，轉而淡淡的說道：“這是從哪裡撿來的？”
項意笑眯眯地說道：“可不是，還真是撿來的！小小年紀便長得這般俊朗秀氣，長大後保不準是另一個沈朗。”
“嗯......只有相貌也沒用，不是有句話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麼？改日本少給你找幾個教書的師傅，一定可以把你培養成天下第一的翩翩公子。” 項意笑眯眯地打量着小孩，高興地盤算着。
“哼！我纔不學！” 小孩卻是滿臉不屑：“行了，行了，別絮叨了，走一路你說一路，也不知道消停一會，我要睡覺了，我睡哪個房間？”
項意尷尬地摸摸鼻子：“你便和小壹住吧。”
小孩仔細地看了秦璃兩眼，眼中泛起一絲笑意，不知是嘲諷還是高興：“哦？那他住哪裡？”
項意剛指了個方向，小孩便頭也不回地進屋了。
秦璃隨後便朝屋子走去，剛推開門，小孩正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倨傲地說道：“我還以爲認錯了呢！果然是你，秦璃！”
“南舫，你爲何要接近項意？”秦璃淡漠地盯着他，雖然當年見到的時候南舫還只是個九歲的孩子，但是留給秦璃的印象卻是非常深刻。
南舫冷嗤：“你一個下人管得着麼？！你不過就是極樂宮養着的一條會咬主人的狗......”
話還沒說完，冷不防就被秦璃掐住脖子，南舫又驚又懼拼命掙扎着，手腳亂打亂踢着卻總是碰不到掐着自己的人，困難地從喉嚨中擠出幾個字：“秦璃......你敢動我！”
秦璃聞言碧眸中閃過一絲嘲諷，手指卻稍微放鬆了點，淡淡地說道：“南家已經沒了，你還以爲自己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少爺麼？”
誰家沒有兩房親戚，石逍遙也不例外，他有個姨家表妹，自小喜好女工，後嫁進了南家，那便是南舫的孃親。
以一雙巧手聞名於天下的南家，的確算得上是輝煌一時的大家。南家的刺繡可是說得上是冠絕天下，成爲當地進貢給皇室的貢品，後爲皇室所賞識，封南家祖婆婆爲“繡夫人”，可謂是名利俱收。
只是，愈是繁盛，愈會招人嫉恨，那般博得皇家恩寵，最終還是出事了，落得塵如塵，土歸土。
“你們這些狗奴才，見了我南家出事了便落井下石！你們都是見利忘義的渾蛋，喪心病狂的小人！”南舫聞言想起這些日子的遭遇不由大怒，破口大罵。
秦璃聽到他的話，卻放開他，嘲諷道：“你可真應該去好好學幾年書，幾年了也沒見有點長進。”
真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南家都沒了還不知道世態炎涼......
南舫一邊咳嗽着一邊摸着脖子，惱羞成怒地瞪着秦璃。
記得當時他便是這樣瞧不起自己，小時候每次去極樂宮小住，舅舅都會派秦璃過來侍候他。自己堂堂南家的小少爺自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知道有多少人巴結討好着，可是這人卻總是一副冷漠不屑的樣子。
南舫怒氣衝衝地叫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那點事情，舅舅的死一定和你有關，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秦璃不理睬他，只是冷冷地道：“別打項意的主意。”
“哼，誰不知道如意閣線人最廣啊，要想查到我南家的兇手不靠他靠誰！我知道殺舅舅的人中有項意，只不過我只想爲我南家報仇，所以你用不着擔心。”南舫不屑地說道，冷冷地笑。
“如果不想讓江湖中人知道你的身份，不想那些逃掉的極樂宮中人知道你還活着，那麼便最好別在項意麪前亂說！”南舫兇狠地威脅道。
南舫眼中迸發出一絲陰狠，秦璃眯起眼，沉默不語，自己還是看錯了，這赫然已經是一頭滿心仇恨的狼崽子。
南舫雖然滿心仇恨，可是畢竟還是個小孩子，看到秦璃不語，碧眸深不可測，不由有些焦急，便試探着說道：“你現在過得很不錯吧？我一抖出去你可就整日被人追殺了......”
“你是怎麼和項意遇到的？”秦璃忽然開口。
“啊？”南舫沒料到他突然問出這麼一句，轉而面容陰鬱地回答：“就是在青樓撞見了。”
秦璃沒有再問，只是淡淡說道：“你先歇着吧。”還沒待南舫開口便推門出去了。
****************************************************************************
夜涼如水，秦璃走在院中，一偏頭便發現項意的屋子裡面還掌着燈，於是推門走了進去。只見屋內窗戶大開，項意正趴在桌案上亂畫着，擡頭看見是秦璃便又低下頭，他桌案上放着的赫然是今日貳姑娘送來的彩箋簿子。
“那孩子......”
項意頭也不擡地說道：“怎麼樣？長得俊吧？！”
“他是石逍遙的外甥，南家的小少爺。”秦璃斂目說道。
“哦？還是個富家少爺呢！難過養得這般俊俏可人。”項意卻是渾然不在意地回答，一邊在簿子上面寫了幾個字。
“石逍遙的死和你有關。”秦璃提醒他，南舫留在項意身邊指不定會打什麼主意。
“嗯？”項意停下手中的筆，仔細思考了一會，笑眯眯地露出兩個酒窩：“這麼說來，還真是對不起他，怎麼補償呢？”
秦璃看向他，微微嘆道：“沒必要將隱患留在身邊。”
“不收留，他會更加仇恨本少。”
秦璃視線投向窗外：“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項意微微笑着，忽然跳到窗臺上，手一伸便揪起一人，赫然是灰頭灰臉的南舫。
項意笑眯眯地說道：“進來坐，這種時節外面草叢裡到處都是蛇啊蟲啊之類的東西，你可別嚇着它們。”
南舫被抓個正着，非常尷尬，努力繃着一張臉朝秦璃氣鼓鼓地叫道：“你說話不算話！竟然都和他說了！”
秦璃瞟了他一眼：“我從來就沒答應過你。”
南舫語塞，秦璃的確沒有說出不說，可是，可是......
項意看着桌案上的厚厚的彩箋，頓時覺得頭痛起來，一把抓過瞪着秦璃的南舫：“來，來，幫本少把這些東西都歸類抄好。”
南舫張大嘴巴：“你竟然讓我給你做事？”
項意賊笑道：“想留下便好生地去抄，對了，你識字嗎？”項意擔憂地打量着南舫：“看你這樣子，也不一定識字，唉......”
南舫被他的目光激怒，大聲叫道：“我從四歲起便開始讀書，自然識字。”
項意滿意地把手中的毛筆塞給他，安撫道：“乖孩子，那就好！抄吧！天亮之前交給本少。”說着他便拉過秦璃到一邊：“別打擾他。”
南舫震驚地看着手中的毛筆，他竟然敢使喚自己......可是隻有這樣才能留在如意閣，才能報仇，南舫咬咬牙吞下這口氣，拽過彩箋便歸類到簿子上面，生硬地執着好幾年都沒碰過的毛筆，努力將筆畫湊到一起寫了出來。
項意看到南舫在寫着字，滿意地朝秦璃說道：“看看，多有用的孩子。”
如果他知道南舫自小便厭煩讀書，雖然讀了幾年書，但是卻只識得幾個字而已，他還會不會這般隨便地把如意閣的資料交給南舫來謄寫？秦璃想着，看着項意高興的表情卻又不想說出來，便沉默不語，既然他想收留南舫，那麼便留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