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唯一的變化,便是終南七子和重陽子不知所蹤。
獨孤敗茫然,然後憤然,最後釋然。
茫然,天地間只有我一人。
憤然,天機子混亂中獨自脫逃。
釋然,天機子走不走與我何干,我自己沒逃就足夠了,七子和重陽子一定轉移到了另一個位面。
終南七子慈悲爲懷,不願因師徒的內鬥給這方山水帶來影響。
【真武七截陣】,究竟可怕到什麼程度?
難道比重陽子更加可怕?
獨孤敗暗罵自己沒用,絕學還未成,幫不上忙。但是七子未免也太小瞧自己了,竟然不讓自己插手!
獨孤敗沒有傻站在那裡等結果。因爲只有天知道這八人將從什麼地方冒出來。
獨孤敗若無其事地走進那片紫竹林,竟然悠哉地例行公事,開始伐竹。
他的心如水。
上善若水。
當然是流動的活水。
獨孤敗心知擔憂無濟於事,不如平靜等待,如此而已。
他仍在思考,今日的重陽子恐怕不只是瘋那麼簡單。
以前王害瘋瘋瘋癲癲,卻還不至於隨隨便便大打出手,今日的重陽子卻是暴躁非常。
阮香香,就是重陽子的枷鎖。
他們之間,到底是怎樣的結局?
重陽子到底受了何等的刺激?
獨孤敗猛然醒悟,重陽子此次不是瘋,而是怒!
自己隨隨便便一句話竟然就令道法無邊的重陽子怒了,獨孤敗倒覺得有趣。
他去鐵匠鋪子走了一遭。
鐵師傅如預料之中一樣仍然不斷打鐵,不放鬆片刻。
天地異變,這個傢伙竟然當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獨孤敗服了他。
夜孤單到冷。
獨孤敗百無聊賴,呆在無極殿的房頂,口中叼着一根草,閉着眼,曬着月光。
他似乎一點也不擔心終南七子和重陽子的安危。
他慵懶地躺着,不時翻一翻身。
他的想法簡單極了,要是八名道士都死了,自己也不必太過傷心,表示微微感傷就夠了,也就不用擠出眼淚了。
之後自己便是重陽宮單傳,需要加緊練好獨創的絕學,再讓重陽宮大放異彩,名聲響徹三界。
可惜的只是美貌道姑清淨散人不該死。
最好是全部活着,其次就是隻剩自己和美貌道姑,再次就換了玉陽子,獨孤敗總是朝好的方面想。
他露出了笑容。
想要他活不成不難,想要他不笑,就是難上加難。
要是死了也能笑,獨孤敗必要對着自己的屍體大笑一番。
人生,何必要那許多傷痛?笑一笑,什麼都過去了。你說,是麼,侍劍?獨孤敗望着月亮,念着心中的人。
他伸手往側一搭,猛然心驚。他好像感覺到觸到了一叢mao茸茸的亂草堆,竟還還帶有體溫。
獨孤敗猛地轉過頭,就見到一張緊貼着自己的臉。自己的手摸到毛茸茸的東西是這人的頭髮。
是重陽子!
確切的說,是王害瘋!
那邋遢的造型,蓬鬆的頭髮,滑稽的神情,只能是王害瘋。
雖然面目還是重陽子,從內到外卻已換了一個人,王害瘋!
王害瘋活着,終南七子莫非已遇難?
獨孤敗噴出嘴裡叼着的草,道:“王瘋子,終南七子在哪裡?”
王害瘋嘴中卻也叼着一根草,他的動作與獨孤敗一模一樣,就像是獨孤敗的一面鏡子。他也以同樣的口氣道:“王瘋子,終南七子在哪裡?”
獨孤敗眼珠一轉,意念飛快轉動。
王害瘋也學着眼珠一轉,若有所思,學得惟妙惟肖。
獨孤敗料定王害瘋確瘋無疑,正在模仿自己。
獨孤敗想要試探他一下,道:“重陽子是個老混蛋!”
王害瘋毫不遲疑,跟着道:“重陽子是個老混蛋!”
獨孤敗心知一下也問不出這個瘋子所以然來,索性便先大大地罵了王害瘋一通。“死烏龜”“活王八”各種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
王害瘋一字不差地義憤填膺地罵了出來。
獨孤敗覺得有趣極了,聽一個人罵自己“死烏龜”“活王八”,豈不是一件天大的趣事?
獨孤敗大笑,王害瘋也大笑。
獨孤敗心道,王害瘋確實比重陽子可愛多了,就算他殺了終南七子,自己也不忍向他下手了,更何況自己也遠遠不是這瘋子的對手。
獨孤敗有些頭疼了,永遠被一個人學着不是一件十分好玩兒的事,即使只是一個晚上也夠折騰人了。
總不能自己大小解時也被這瘋子學着照做吧?
獨孤敗覺得很無趣,可是王害瘋似乎覺得很有趣。
獨孤敗思得一條妙計,他忍不住又在心中自詡爲天才了。
——天才與瘋子基本上都是一回事。
獨孤敗與王害瘋確實基本上是一回事。
或許獨孤敗纔是瘋子,王害瘋纔是天才。
自詡爲天才的人也不知道自己這條妙計會造成怎樣不堪設想的後果。
不過天才也和瘋子一樣完全不計後果。
於是天才裝作深情的樣子,一字一頓地道:“我愛阮香香!”
王害瘋也裝作深情的樣子道:“我愛……”他忽然停住,整個人似乎傻了。
瘋子便變成了傻子。
傻子變爲了一塊木頭。
木頭木木地,再也不學獨孤敗了。
獨孤敗縱聲大笑。
王害瘋放聲大哭。
哭得就像小孩一樣,眼淚鼻涕和着流下,哭得撕心裂肺,慘不忍睹。
就連獨孤敗也看不下去了。但他仍然要刺激王害瘋,他要逼他找回真正的自己,就像當日被重陽子逼得自己找回自己一樣。
獨孤敗道:“你是王害瘋,還是重陽子?阮香香是誰?你跟她什麼關係?”
獨孤敗猶如在王害瘋腦中丟了無數個炸藥包。
王害瘋忽然躍起,一面嚎啕大哭,一面跳下了房頂,消失在暗夜。
獨孤敗當然不會讓他消失,他跟了上去。
王害瘋到了紫竹林,哭聲湮沒在竹濤聲中,悽悽歷歷,孩子般的哀慟更能打動人心。
獨孤敗循着聲音一路尋找,忽然覺得胸口一酸。
侍劍慘死,自己竟然沒有好好地爲她哭過一回!
他找到了王害瘋,再也忍不住,也是放聲大哭。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纔是本性,是大道之始,也是大道之終。
王害瘋忽然停下哭聲,獨孤敗也緊跟着停下。
現在似乎變成獨孤敗在學王害瘋了。
其實王害瘋並沒有學獨孤敗,獨孤敗也沒有學王害瘋。
或許王害瘋便是另一個獨孤敗,獨孤敗便是另一個王害瘋,王害瘋便是另一個重
陽子,重陽子便是另一個王害瘋。
那麼獨孤敗是不是另一個重陽子?
重陽子又是不是另一個獨孤敗呢?
王害瘋說話了:“終南七子性命無憂,只是筋疲力竭,我已將他們各自送回房了。”
這絕不是一個瘋子能說出的話。
難道王害瘋根本沒有瘋?
獨孤敗終於猜到了一個秘密,重陽子的秘密。
獨孤敗忽然說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話:“其實重陽子一直就是王害瘋,王害瘋一直是重陽子。重陽子爲何不承認自己是王害瘋?”
王害瘋道:“重陽子羨慕王害瘋,重陽子想做王害瘋。可是重陽子身爲重陽宮掌教,還肩負着一個十分重大的責任。重陽子要是不在,某些勢力便無法平衡。所以他不能做王害瘋!”
獨孤敗道:“但是重陽子也需要發泄,所以每一年他要做一次王害瘋,做一日王害瘋!”
王害瘋道:“王害瘋纔是真實的重陽子!”
兩人相對大笑。
時哭時笑,兩人似乎成了真正的瘋子。
獨孤敗已明白。
重陽子根本從來沒有瘋過,只因爲他揹負着一項重大的責任,所以他不能做他自己,他要做別人眼中的重陽子。
但是他的本質是王害瘋,王害瘋也不是真瘋,只是裝瘋賣傻,發泄一下心中鬱積的情緒。
唯有持續一千年的瘋癲,可能是真實的瘋了。
獨孤敗不知道的是,世上沒了重陽子,天地間不知要多上多少浩劫,將會有多少塗炭生靈,有多少受難蒼生!
三界需要重陽子。
重陽子是天下蒼生的重陽子,王害瘋只是阮香香的王害瘋!
因此王害瘋只能做重陽子!
並不是爲了飄渺的大道,並非如人們想象般的揮慧劍,斬情絲!
只是爲了天下蒼生!
獨孤敗第一次覺得重陽子也是一個極可愛的人,甚至比任何人都要可愛。
獨孤敗向可愛的人道:“現在你是王害瘋,還是重陽子?”
重陽子道:“王害瘋就是重陽子,重陽子就是王害瘋。難道有何不同?”
“有,當然有!重陽子是我的恩師,王害瘋是我的朋友!”
重陽子大笑道:“每年重陽這一日,我是你的朋友!”
“今後若是其他人在場,你就是我恩師重陽子。只我們兩人在,你就是我朋友王害瘋!”
“朋友現在想和朋友幹什麼?”
“朋友想找朋友喝酒,朋友會不會拒絕?”
“朋友當然不會拒絕朋友,喝酒去!”
紫竹林後,雲海前,石桌處。
不知是兩個瘋子在喝酒,還是兩個酒鬼在比瘋?
總之,酒鬼和瘋子都很高興,都已爛醉。
重陽子並沒有說出要獨孤敗幫他保守秘密,但是獨孤敗豈會不幫朋友保守秘密?
真正的朋友,有很多話,都不必說出口。
獨孤敗也沒有再問重陽子和阮香香的故事。
既然是朋友,他絕計不會讓朋友說出不想說的事。朋友想要告訴你的時候,自然就會告訴你。朋友不想告訴你,也並非是不把你當朋友。
真正的友誼應該如此。
世間真正的友情又有多少?
沒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兩個酒鬼,或稱爲兩個瘋子,一定是永遠的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