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芳宮裡渾然一股濃郁的檀香,不知是何時點上的。窗外有些昏暗,這天氣也多變,午後還是明媚,這會兒就已陰了天。
元秋見我渾身溼透的回來,大驚失措的扶住了我道,“娘娘這是怎麼了?怎麼跟……落水了一樣?”憐冬剛要回答,我就沒好氣的搶了先,“正是落水,落到什麼尊湖別院的那湖裡了。”說完我不耐煩的帶着元秋進了內室,準備沐浴更衣。
“什麼?您……去了尊湖別院?”元秋愣了愣,聲音有些訝異。
“怎麼?”我避開元秋的手,一邊快速的自己解着衣裳,一邊往香浴間走,晚上還要去什麼晚宴,這宮裡的人一個個古怪難應付,真真夠我頭痛。
元秋接着我溼了的衣裳,還是疑惑的發木,“您不知道……那地方……是不能去的。”
“不能去?爲什麼?”我連忙問道。似乎剛剛在湖裡的男子也是這麼對我說的,但倘若真有宮規不讓去那裡,那他怎就可以去?還如此的、傲慢無禮……我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腰,他雙手環抱我腰該算是輕薄后妃的大罪了,怎地卻一點不怕?
“因爲……那是新帝爲已故生母—熙軒太后所建的別院。熙軒太后生前不得寵愛,新帝幼時跟着她受盡冷待。後來新帝被先皇器重,可是卻被簡陵太后橫橫給奪在自己宮中教養,熙軒太后不久就病世了,死前身邊連個人也沒有,是隔了幾天才被發現的,新帝因被簡陵太后管着連親生母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上,就一直遺憾愧疚,但也從來不說想念母親。直到月前登基後,他才大肆修建了尊湖別院,下旨禁止一切宮人去往。”元秋道,將我慢慢的扶進浴桶。
“原來如此。”聯想到我已是后妃,我暗自有些傷神。
後宮的女人真是可憐,就算生養了個有出息的兒子,也早挽不回已經凋零的一生。
“等等,雲珏爲何要修建這樣的別院來懷念生母?”我下意識問道。
元秋哎呀了一聲,“娘娘你可得改掉叫皇帝名姓的毛病,這可是大不敬。”
“有什麼關係,他反正聽不見。”
“娘娘還是處處小心着。”雲秋撥了撥浴水,輕輕滴在我的背上,用手按摩着我的肩膀,“熙軒太后曾是一頂一的舞后,從舞女變成的妃子。她以前居住的地方就是先皇御賜的尊湖別院,可惜後來她被先皇厭棄,安置冷宮,那豪華的地方就被拆了。新帝幼時就是跟着熙軒太后住在尊湖別院的,可能對那裡有着不一般的感情吧,自從尊湖別院重修後,他得空就去,不許人跟着,若有人誤闖了,輕則杖打,重則砍了雙足。”
我一邊聽着元秋鹹淡的話,一邊震驚的睜大了眼。 舞后?新帝!難道說,我今日正正遇見的人,是……雲珏?不會有錯了,那樣傲慢的神色、輕薄的作風,在宮裡除了皇帝,還有誰敢?想到此處我不禁有些羞顏。怪不得他說要宮規處置我,怪不得他會在瀑布下輕舞,原來都是爲了懷念自己的生母,可我卻盡失了禮儀。
“皇上還真孝順。”我低聲道。
“熙軒太后是最疼愛新帝的人,可新帝卻無奈讓母親死的慘淡。想孝順也只能是在死後加加封號、修修宮苑了。”元秋嘆一口氣。
聽着元秋不輕不淡的話時,我又不覺動起多得氾濫的惻隱之心了。看來在這樣諾大的宮牆裡皇帝也是有許多無法發泄的苦悶,縱然已經成爲天下的王者,又能如何?他想念的人還不是早已被自己所待的地方吞噬了個乾淨。不知道他淋着浩大的瀑流時,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
“娘娘,你頭上的釵子要不要卸了,今日簡陵太后賞了許多上好首飾,晚宴的時候奴婢服侍您妝戴換上。”
“不必了,你下去吧,我自己泡一會兒再更衣。”我擡手撫了撫頭,那跟了我五個年頭的白玉釵表面微潤,被熱騰的沐浴水汽弄得光滑溫手,讓我又一瞬想起了故人。
我閉上眼睛,將頭埋入水中,溫水柔軟的憋悶感,讓人暈得舒爽。
夜裡寂然,樹葉簌簌沙沙被晚風摩着,給人一種蒼老淒冷的感覺。
宮裡夜路明堂,有數盞華燈被宮人們提在兩側。我掀開轎簾,傍着元秋憐冬提着的燈籠,去看通往華祝宮的路,轎子懶懶的搖着,很是舒適。
對面忽然走過一個男子,旁邊跟着幾個小公公。暗裡看不清楚男人的長相,隱隱的覺着有些面熟,他步子很快,剎那間便過去了,我也沒有多注意,倒是憐冬忽然對元秋道,“那人掉了個東西。”
我聽了,仔細的循着憐冬的視線看向旁側地面,真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靜靜躺在地上。
“別理便是。”元秋淡淡道。
“等等,去把東西撿來。”我吩咐元秋。我一向喜歡管些閒事,總覺得若是每個人都那樣淡漠,只看着自己腳下而不管他人房前有雪,日子豈不太無趣太寂寞了?
“那人已經走遠了。”元秋將東西撿起,不忘回頭望了望。
我輕輕笑道,“那這東西
就是我的了。”說着便接過了元秋手中的物件,憐冬細心地將燈籠提到轎窗前,我迎着光擺看,原來是一盒胭脂膏,金花黑瓷盒面。我打開來嗅了嗅,味道有些熟悉,像我家門口街市裡的小玩意,不覺有些懷念,看來剛剛路過的人也是家在宮外,並且還有相思意呢。
“娘娘,這一盒用過的胭脂,您留着嗎?”
“留着。”我心裡壞壞的覺得有趣,放下轎簾,“反正那人丟了東西都還不知道。”
“停轎!”元秋喝道。憐冬掀開轎簾,我低頭下轎,身後有一頂轎子同時落下。
“雲裳公主到,閒雜人等讓道!”那頂轎子前的公公扯着嗓子脆亮的喊了一聲,也不知是喊給誰聽的,眼下就我一頂轎子而已。
元秋立刻走到我耳畔,“雲裳公主向來傲慢無禮,娘娘快走。”我點點頭,並了憐冬一起向內走去,不料那扯着嗓子的公公又道,“前面什麼人哪?沒聽見雲裳公主到了嗎?還不讓道了去,公主先請!”
我心下有些不快,停了步子,不顧元秋阻攔,反身看他,“你是讓我讓道嗎?”
元秋連忙怒斥,“大膽奴才,知道我們家主子是何許人也嗎,也敢這樣無禮放肆!”
“這不是簡陵太后的元秋姑娘嗎?”那長相畏惡的公公笑道,“奴才是傳公主的話,這公主的轎子沒下,誰也不能先下。”
“哦?”我冷哼一聲,“先來的人難道還要再回去候着你家公主嗎?”
“什麼人?敢這樣在我轎前放肆!”一聲尖脆甜嫩的女聲從轎中傳出,雲裳公主不耐煩了,一把掀開了轎簾,桀驁驕橫的神色躍然臉上。不得不承認,雲裳公主和雲珏長的是一點不像。我心裡暗自偷笑,雲珏雖然有跟她頗爲相似的傲慢無禮、貴族通有的驕縱氣,但是長相到很爭氣,算得上風流倜儻、俊逸過人,而這個雲裳公主……除了衣服頭飾光彩照人以外,容貌簡直非人。
“你笑什麼?”雲裳公主忽然下轎,徑直朝我走了來,長成一條縫隙的眼睛努力睜了睜,以示憤怒。
我看着她辛酸的眼睛,抑制不住笑的更甚,“自然是有幸見到雲裳公主,心裡高興。”
“你高興?”雲裳哧鼻,“本公主可不高興見你,如此無禮,你究竟讓不讓開?”
“我都到了門口還何來相讓,不公主同我一起進去可好?”我看得出雲裳公主氣量很小,驕縱慣了,沒什麼禮數,不覺心中頗有挫她銳氣的想法,語氣異常柔緩。
“什麼?和你一同進去?”雲裳像沒料到我會這樣說話,也沒受到過這樣的禮遇,訝然張了張口,皺着眉頭厲聲道,“你是什麼東西?哪個官員的小妾?本公主見你眼生,你是不是不知道宮規?本公主可是雲裳公主、堂堂的雲裳公主啊,簡陵太后的親生公主!”
“不就是雲裳公主,那個傳聞裡最傲慢無禮的公主嗎?久仰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莞爾作笑,徐徐又道。
“你你你你……你好大膽子,竟敢詆譭本公主!”雲裳公主氣的大聲起來,猝然狠狠跺腳,毫無修養可言。
那位脆亮嗓子的公公立馬到雲裳面前小心提醒,“公主息怒,別和一般人見識,公主只需告訴太后一聲不就將無禮之人治了。”
“哼!”
雲裳瞪着我半晌,露出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呵,你不怕我嗎?”
“公主說笑了,我也是太后邀來的貴客,公主是太后自家人,自家人自然要禮待貴客,何須怕公主呢?”我微微偏頭,挑眉道。
“你究竟何許人?”雲裳氣焰來的快也消得快,許是看我一臉笑意,覺得沒趣起來。
“雲裳公主,這位便是新帝選定的準後孃娘,姑蠻族嬀寧。”元秋立刻回答。我聽着她的話,腦子有恍然之感,姑蠻族嬀寧?那纔不是我的名字,它聽起來是那麼的陌生而冰冷。真不知道待日子久了,墨蓉這個名字再也沒人記得時,我會不會也將自己忘了?
“怪不得這麼膽正,原來是那個病弱無力的嬀氏。”雲裳公主笑了一下,有些諷刺,“本公主看你這面色、身骨,真沒瞧出來你病弱。”
“承公主福澤,我的病早就調理好了,不然也不好進宮作皇后了。”我道。
“哼,未來皇嫂,那本公主就提前預祝你與我那個沒個定性的好哥哥百年好合。”雲裳冷哼一聲,斜睨我一眼,大步從我面前走進了華祝宮。
華祝宮比惠芳宮還要闊堂,但因是太后的寢宮,略沒有那麼華麗金碧,擺設裝飾都是一種典雅清新的感覺。
大喜堂擺滿了三十六桌席,單人一桌方桌。
元秋悄悄靠近我的耳邊提醒我,“公主皇子們坐在太后席周圍,就是前十三排,你尚未大婚,該算皇親坐在後十三排。”我點點頭,在後十三排找了個靠裡偏僻的地方,剛準備入座,就聽簡陵太后派來接待來客的崔公公道,“娘娘且慢。”
“娘娘,太后請您與她同座。”崔公公
滿臉歡喜的笑,將我帶到了首席一排,臨走又道,“太后對娘娘甚是重視,特地請來皇上來,您旁邊的位置正是留給皇上的。”
我掃了一眼空落落的首席排,共五個位置,就我一個人入了座。
“哈哈,還是裳兒乖巧可愛,討人歡心。”遠處有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傳來,笑意正歡,我起身看去,是雲裳公主扶着一個滿身朱玉流蘇彩霞披錦的婦人,想是簡陵太后。
我低頭迎去,對着簡陵太后一頭跪下,“太后娘娘萬安,小女嬀寧,承蒙恩德。”
“哎呀,快起來,你就是姑蠻嬀氏?哀家可算見到你了。”簡陵太后正笑着,愣了愣,一把扶起我,她光滑細膩的手上戴滿了各色的寶石鎏金戒。
“瞧着美人兒,真是比畫上好看數倍,裳兒,你說是不是?”簡陵太后顫着手輕輕摸撫我的臉龐,她手指冰涼,讓我有些犯癢。我擡眼看看簡陵太后,她實在不愧爲雲闕王朝第一美人,已經中年卻還風姿韻味十足,面容清麗姣好如少女。
“是啊,長得實在跟畫像差別太遠了。也沒有病色,皇兄可有福氣了。”雲裳笑的古怪,說話時輕時重,也不知在想什麼。
“寧兒,你長得很有哀家當年的嬌媚,年輕就是美。”簡陵太后拉着我的手,同雲裳一起往首席走去。
我低眉謙聲,小心翼翼道,“怎及得太后娘娘半分,太后娘娘現在也是絕美。”
“不要謙虛了,哀家知道自己的年紀大了。”簡陵太后坐在我的旁側,回頭對雲裳也道,“你也快坐下,坐在哀家身邊。”她看雲裳的眼神分外愛憐,忽然讓我想起了母親。母親現在和小妹在家裡,不知會不會也是如此幸福安樂?
我儘量的笑着,簡陵太后看來心情上佳,不斷地問着我瑣碎的話,雲裳也在旁側應和着問我。我與她們小心翼翼的聊了一陣兒,只覺得臉上笑得痠疼,客套話說了個遍,心裡煩悶苦累。
晚宴時辰降至,華祝宮來人絡繹不絕,個個都是錦衣華服,提着貴禮請了安坐下,三十六桌,我看得生倦了。
撇頭看見元秋,我倆相視一笑。夜色已深,我早已轆轆飢腸,卻連口水都不敢擅自喝,好在人已經差不離到齊了。
“諸位,今日哀家位圖熱鬧將你們請來歡宴,不必拘禮,隨意享用。”簡陵太后坐着道,對崔公公吩咐,“上膳上酒,歌舞傳召。”
“母后,這都開席了,怎麼還不見皇帝哥哥?”雲裳看我一眼,對着簡陵太后嬌聲說道。
我剛喝下一口酒水,正當嗆辣,滿眼含淚,簡陵太后忽然轉頭看我,“寧兒,你怎麼了?”
“沒事。”我嚥下酒,含淚道,“沒事。”
“怎麼哭了?”簡陵太后皺眉。
“是想皇帝哥哥了吧?”雲裳故意插嘴,“皇帝哥哥向來不愛宴席,不愛美人,心思冷淡,皇嫂別在意。我想皇帝哥哥應該不會討厭皇嫂,只是討厭奉規矩成親才冷落你不來的,皇嫂別往心裡去。”
用得着提醒嗎?我心裡反駁,不就是他妹妹了不起啊?不就是要告訴我你哥哥不喜歡我嗎?排擠我一個未過門的嫂嫂很得意嗎?就會在你娘面前裝乖。
“我不會往心裡去的,皇上正事繁忙,寧兒日後也不指望要皇上時時陪伴。”我仍是含淚,笑道。
“那怎麼行。”簡陵太后嗔責,“要陪伴的,皇帝是沒機會見你,要是見到你了,他那些壞毛病都會少了的。”說罷她招手叫來崔公公吩咐道,“去請皇帝。”
“崔公公可是請不來皇帝哥哥的。”雲裳插話,“要是崔公公能請的來皇帝哥哥,一早母后叫他的時候他就該來了,怎地現在也沒個人影?”
“那依你之見,誰去請呢?”太后淡淡一笑,緩聲道。
“依我之見,還是別去自討沒趣了,這種沒吸引力的地方,皇帝哥哥斷不會來的。”雲裳說着,側目看我一眼,帶着嘲弄般的笑了。
我心中鬱結被她着針鋒相對的一笑激化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到了宮中就該仰人臉色,今日明明沒有過錯就衝撞了公主,公主藉此挑釁,我若是就此軟了,豈不日後就算做了皇后也是會被人人騎在頭上的?
於是我脫口道,“寧兒愚鈍,但有個法子或許可以請來皇上。”她說請不來,我可偏要請來。
“哦?”簡陵太后笑的嬌媚深邃,“你可以?”
“還是煩請崔公公去一趟,”我起身,在崔公公耳畔低語了幾句,然後道,“對皇上這樣說以後,請他過來待一下便好。”
崔公公面露疑雲,但還是遵命去了。簡陵太后靜靜看我一陣,“寧兒帶的是什麼話?能否告訴哀家?”
“這還不定行得通,只是隨口的一句請求罷了。”我心裡也沒什麼底兒,如是道。
“若真是隨口的一句請求,皇帝哥哥怕不會來的,”雲裳笑着輕語,漸漸慢道,“因爲……他此刻不知該在什麼地方,左右美人兒、花天酒地着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