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氏弟子最出名的有三人,第一個是我師父若昧華,第二個是我師兄若昧良,第三個,則是我從未蒙面的師姐,若昧柔。
我師父若昧華一心山野,所以儘管她一身本事,皇宮仍留不住她,但若昧良卻不一樣,他年紀輕輕就入了宮,並且位居持法大國師的高位,與在朝一等大臣平起平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初見師兄,是在我六歲那年,那時,我剛完成華國皇族歷來的巫術修行,從師父的山谷回宮。
晉見完父王,就在回去的、那條琳琅嵌就的翡翠長廊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師兄。
從小就是萬千寵愛,我在宮裡一向張揚跋扈。除了在父王面前賣賣乖外,我在的地方甚至沒有人敢隨意經過,因爲哪怕沒有惹我,只要我覺得不順眼,那個人一定不是被我捉弄、就是被我吩咐人捉弄,但不管是多大的官,都還得對我恭恭敬敬,禮讓三分。
這一次也一樣。
儘管當那個滿身如星河般流瀉着一層浮光的、身着華紫長衣的高大身影出現在面前時,我不禁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的確是初見驚豔。
我在宮中見到過許多美不勝收的好東西,人也算是其中一樣,加上年幼,我一直認爲,這世上沒有我會傾慕的人,因爲那些美麗也不過爾爾。
可那一刻我發現我錯了,這世上說不定還有奇人,像他一樣,只是迎面走來,就讓你覺得已不知身處何處。
眼前,好像有流雲如潮,翻涌變換,天宮浩瀚成幻,旖旎星辰,他帶着的光芒如日如月,又如夜色兀自降下。
明明整張臉上掛着淺淡的笑意,明明清秀素淨的眉眼平易輕暖,也明明那俊逸非凡、染着許蒼白、偏冷偏淡的輪廓線條都標滿“恬雅”二字,但他還是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疏離感。
彷彿看他就會自卑,多看一眼就是褻瀆。
我呆呆看着他,那個人只是輕輕走着,就冰河立解,春暖花開、就漫天飛花,如雪皓白。
他掠過身側,一襲王者般擎頂天地的氣魄,好似耀人,但仔細再看,他又如身上那貴而不揚、斂而不默的魅紫,神秘莫測,教人迷往。
可儘管被眼前人震撼,仍不能例外,因爲他還是叫我不順眼。
理由有三,第一,見到本公主不行禮打招呼,第二,他走的太快我還沒看夠,第三,我不服他這樣耀眼,我想讓他折服。
於是,我大喝一聲,命跟隨的侍從按照宮規去杖責他。
但沒想,不等那些侍從行動,一個身影就如風颳過我的身側,那已經與我擦肩而過的人突然又回到了我的身旁。
他竟一把將我抱起,壓坐在他結實的肩頭,然後消尖的下顎輕揚,俊朗的臉微微歪着。他噙着一許柔柔淡淡的笑意問我,“這位公主,究竟臣做錯了什麼,讓您如此生氣?”
那個聲音讓我徹底從不服和驚愕轉爲失神。
我喜歡聲音,喜歡一切美好的聲音。
我從小就對聲音極其敏感,不管是絲竹絃樂之聲,還是風雨自然之聲,抑或甜沉冷暖的人聲,只要是好聽的聲音,我都會癡迷。
而現在這個男聲實在是好聽,它有極致的美,極致的妙,光是聽上一個字,都好像有萬千種畫面和情緒流淌過去,教人頓覺意味無窮。
當然,最主要的是,我對這個不慍不怒、甚至帶了淡淡笑意的清冷男聲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情緒、那是枉我此生都無可取代的,直到長大後才逐漸明白的情緒。
是……心動。
宮裡新來的大國師成爲了焦點,他的事情很快傳遍宮中上下。
本就因其如天人般的資質而備受宮人青睞,事蹟傳的神乎其神,現在好了,又加了一樁:連最受寵的碧幽公主都愛上他了。
聽到有丫鬟竊竊私語的時候,我差點忍不住伸手打人,不是因爲惱怒,而是因爲恐慌。恐慌他聽到這個謠言而不知怎麼看我。
丫鬟嚇得跪地求饒,只道都是聽別人說的。
我破天荒的沒有處置她,而是問她,那些人是怎麼傳出這樣的話的?
丫鬟說,他們說大國師得罪了您,可是您不僅不罰他,還任由他抱着你……
說到這裡丫鬟就沒敢再出聲了,而是一個勁兒的磕頭求饒,我罷罷手就讓她下去了,卻聽到後面有公公打發她說,快走吧快走吧,你犯了這麼大錯,難得碧幽公主不跟你計較!看來你真是祖上燒了高香!
是,我一向驕縱慣了,從沒有這麼好說話過。
但是那天,卻鬼使神差的被他像是哄小孩子一樣給哄住了。
他抱着我,輕柔的問我叫什麼名字,是哪位公主,他說,他是新入宮的人,對宮裡的公主們都不認識,但看我的打扮就知道,我一定是個小公主。說着,他還笑着誇我漂亮。
我就這麼暈暈乎乎的將自己告訴了他,本該發火的、本該斥責他竟然無知到這種程度的……可是我卻表現的像個乖孩子一樣,一五一十的、他問什麼就答什麼。
後來他離開了,我不僅沒有後知後覺的生氣,反而覺得一陣莫名的羞怯竊喜,更無法阻止好奇心的將他所有的事情都聽了個遍。
包括他入宮之前神乎其神修習巫術、以此救人的事蹟,以及他年紀輕輕就輕鬆助父王將數場戰役輕鬆拿勝,憑絕世天賦,無一不決勝千里之外。
還有,他喜歡的一切。
散發緩帶,若昧良從來只穿紫色的衣裳,哪怕是在山野之間,也要素衣紫袍。不過他卻生來不是山野人,他,更適合皇宮。
爲彰其功,父王爲他建了金影樓。
金影樓,顧名思義,金碧輝煌,倒影流金。
我的記憶裡,他成日華袍雍容,最喜歡在那座明黃的閣樓裡閉目養神、久憩不出,神態和行動上的慵懶,以及比任何天生的王公貴族還要誇張的享樂之態,讓我覺得,他只能屬於這裡。
坐臥在頂樓的、可俯瞰浮雲的珠簾榻後,若昧華日日素手弄琴,有時輕朗詩文,有時低低吟唱。
之所以會這樣瞭解,是我懇求父王在建金影樓的時候,將其建在我的宮宇旁邊,也好讓我這個名義上的師兄陪伴我、教導我。
父王器重若昧良更疼愛我,這個請求自然不會被拒絕,所以,他的金影樓緊挨着我的碧幽宮,我不僅日日都能看到他,還因着這層關係,他最親近我。
我說過,他是個看似溫和,卻總透着疏冷的人,雖然對你微笑,卻依舊讓你很難走近。
所以他在宮裡除了父王外,不和任何人來往,他拒絕見客,甚至整個閣樓裡伺候的宮人,只留下兩個。
但對我,也許我是小孩子,所以他總對我特別照顧。
八年過隙,皇宮的日子沉悶而一成不變,但我的日子,卻變得難以言喻的美妙起來。
因爲師兄待我越來越好了。
我可以隨時找他,隨時叫醒他,隨時聽他彈琴唱歌,朗誦詩文,日日都待在一起,我找他,他也會找我。
我們的關
系親密至極,親密的甚至讓我產生了錯覺:以爲這世上,我是他的妹妹,是他的朋友,是他的愛人,是他最重要的人。
也正因於此,我纔對他暗生執念。
若不是他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將所有心事說與我知。恐怕,我還會這麼一直誤會下去。
他說,當做睡前故事。
他說,幽兒,你是不是覺得,我與這皇宮、這壓抑着偌大空曠繁華的地方極爲相融?
我點點頭。
師兄笑了笑,他撫着我的頭道,幽兒你記住,看人不能看外表,知人要知心。其實我和你,和這皇宮,根本就是格格不入的兩個世界,縱使我繁華加身,心裡依舊是……
是什麼?我問,難道和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若昧良搖搖頭,他低聲道,你們只知道我很厲害,卻不知道,在我師門之下,還有比我更厲害的人。我心裡放不下她,到哪裡都覺得孤獨難解,無以釋放。所以,這皇宮的榮華富貴於我,只不過是雪做的被褥罷了,因爲即便蓋在身上,我也從來不覺得暖……
我半懂的聽着。
聽了好幾天,才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我所謂的親密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
他會來皇宮,他會出現在我身邊,都是因爲她,若氏最厲害的第三人,若昧柔,也是他的師妹,我的師姐,他……最愛的女人。
之所以是最厲害的人,在我看來,莫過於她掌握着整個華國最厲害的大國師的心。
但在他眼中,她就是全部信仰,比自己的一切還要神聖的存在。
那時候我年紀還太輕,可卻不知不覺,就被他的“病”感染了。
他對她的那份癡情,在我眼中像是重病,是染上了就難以治癒,治癒了也難以根除,會存留道骨子裡的病,這病,終將伴我成長,把我變成跟他一樣的人。
讓我日後無數深夜裡發了瘋的想:若無深情、若無深情、若無深情……
若昧柔和師兄自小便是青梅竹馬,在他的描述裡,她好美好美,溫柔似水,靈動如仙,完美的不像是塵世中人。不過她卻唯獨心繫一人,那就是我師兄若昧良,他說,得之覺幸,是三生有幸。
因爲我心中也有一個幸,所以我很理解他的三生有幸。
聽師兄說,若氏一族向來是父母不養,所以他和師妹都是孤兒。從小長大,兩人互相傾慕,互相崇敬,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親密難分。
入骨相思,入骨癡纏,入骨深情。能嚐出此中味道的璧人,都不外乎經歷生死別離。
師兄和師姐也是如此。
在他入宮之前,師姐被他親手保存在了華國的皇陵冰棺之中。
師姐生了一場大病,久治不愈,最終憾死在師兄懷中。
直到臨終她也不放心師兄。她說,他從小修行艱苦,所以不希望他此生飄零,但願他不入江湖不入宮宇,只與良人共飛花。
但師兄眼中的良人已沒,這一生,他早已沒了打算。什麼江湖宮宇,置身於何有何不同?什麼花好月圓,再繁華的景緻,於他又有什麼美妙?
所以,他纔會義無反顧的進入宮中,爲朝廷效力換取封存她屍身的冰棺。
現在師兄又對我笑道,幽兒,你知道嗎,我這些年來賣命的爲國效力,只是因爲每年都可以進入陵墓中看她一眼,只這一眼就滿足了。但現在我不僅滿足,更難耐欣喜,因爲我終於找到了可以復活她的方法了,在皇宮裡遍閱古書,我終於找了一個秘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