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後孃娘到——”落轎、聲起,元秋掀開轎簾,微微一笑,“娘娘,消殞房到了。”
我點點頭,餘光在打扮得豔麗反常的身上掃過,隨即望向燈火通明的宮殿,一時心裡覺得有些發臊。但看看元秋,我還是強着頭皮,面上不動聲色地扶了她下轎。
一踏下轎子,宮門外兩排侍衛立刻齊刷刷跪下,我剛想叫他們起客,元秋在卻我耳邊低聲道,“娘娘的氣勢不可不做。直走往裡,不必理會這些人。”
我將嗓子眼的話又生生咽回,拂袖壓緊元秋的手,昂步走入消殞房內,感受着一股蕩然於胸的澎湃尊傲之感。
潘能海從裡面迎了出來,見到我,連忙躬身,“準後孃娘吉祥。”
我揚起嘴角,“潘公公,你今天伺候皇上來了?”
“不,奴才只是隨駕,皇上還是點名要黃公公侍奉,現在已經入了內室,娘娘要是求見皇上,奴才給您去通稟。”潘能海恭聲恭色。不愧是宮裡老奴,在皇上身邊能伺候下去,定然都是會做事、會說話的聰明人。
我道,“黃貴林?皇上就這麼喜歡他伺候嗎?”
潘能海答,“奴才也不知,黃貴林似乎是萬大人的遠方親屬。萬大人現在是朝中紅人,勢力可非一般,他的小女兒也爲此被封爲美人。要知道,皇上並不喜歡爲了討好朝臣而做這種事情。”
我心中一動,道,“他的小女兒可是名爲萬朱華?”
潘能海思索片刻,“奴才沒從留意過,聽娘娘一說,倒覺得名字甚熟。皇上今天也傳召了萬美人。”
“什麼?”我有些沉不住氣了,心裡不是滋味的厲害。
元秋替我道,“潘公公,你可知道皇上今夜傳召了誰?”
潘能海笑笑,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單,奉上予我,道,“這是傳召的名單,都在老奴這裡做下記錄。這張單子上的名字是皇上昨夜傳召過的美人,皇上今夜的傳召與此相同。”
“相同?”我不解,取過單子,眼裡迅速一掃:李子期、萬朱華、夕瓏、李子盼。良久,我又問道,“難道後宮裡的美人就這幾人嗎?還是皇上獨愛她們?”
潘能海許是看出了我的不對,沉聲道,“娘娘有所不知,但皇上的性子老奴瞭解。皇上看似風流,卻不是濫情於色的人。奴才跟隨皇上已久,只知道皇上在消殞房裡從來都只娛歌舞不娛人。這些美人,大都是歌舞坊的名伶,就連萬美人,若不是一身驚鴻舞技,怕也不會得到美人的頭封。”
“只娛歌舞不娛人?”我喃喃重複。
“正是如此,”潘能海道,“娘娘,不知所來爲何,不如先請在外廳稍後須臾,奴才先去通告一聲。”
我看一眼元秋,道,“也好。”便隨着潘能海進入了外廳,本以爲能看到萬朱華她們在這裡吵嚷,卻發現外廳座椅無人,一片寂色。我向四周一看,不覺有些失落,“她們還未來嗎?”
“不,”潘能海答道,“回稟娘娘,今日皇上不知爲何,讓她們一來便全全入了內室,這會兒都在皇上跟前呢。”
我身子一顫,一股莫名的怒氣衝上頭頂,不是元秋急急拉着我,我真差點忘了一切,要衝進內室找雲珏一番理論:明明昨夜就知道送糕點的是我,明明昨夜就知道我出宮的事情,明明說過,會給我一個交代。
雲珏,如今,你怎麼還這樣好意思、這樣光明正大地來消殞房?
“好熱鬧。”我沉聲,咬着牙,儘量故作平靜,又道,“勞煩潘公公去通告一聲,說本宮有事求見皇上。”
潘能海向我禮過,便進了內室,我看着元秋,惱道,“你們口口聲聲說皇上不是風流人,現在他的樣子可是有目共睹了。”
元秋忍不住一笑,“娘娘,你吃醋了?”
“我吃哪門子醋,昨夜裡就是她們害的我差點死於人手!”我大聲,卻被元秋一把掩住,元秋蹙眉,衝我搖搖頭,“娘娘稍安勿躁,奴婢覺得,皇上會給您一個交代的。皇上昨夜來時就已經知道了此事,皇上只是不動聲色而已,娘娘您也要沉得住氣,不要輸給了那些美人。”
“那他怎麼還……”我正是滿腔不服,卻見潘能海很快歸來,他彎眉彎眼道,“準後孃娘,皇上有請。”
我掃一眼元秋,她將手上的薄盒端好,隨我一
起進了內室。
香菸蘊繞,琴聲點脆。泠泠如泉,風雅情致。這消殞房的內室倒真像是一間茶房雅間,要不是正對着雲珏闊長勢宏的書桌,以及桌子上方的“威心一至”金鑲牌匾。
我撥開擋在面前的暗紅線簾,只見面前揹着我正跪了三人,雖是從背影看,我也能認得出,那是夕瓏、萬朱華和李子盼。
而在她們左側,雲珏書桌右側靜靜然不動聲色彈琴的則是一個素青衣衫的纖瘦女子,面容淡雅,清膚可以如雪,氣質若蓮。她嫺熟的撥弄琴絃,一心一意,無旁無騖。那輕靈悅耳如同仙樂的巧妙琴音宛然纏繞於她巧指之間、如股股水源悄然流動,她太過靈活,可以將這樣抑挫飄逸的難雜曲調掌控得得心應手。我暗自心驚,只是靜靜看到她,就完全被她身上的氣質所吸引了。
想必,她就是李子期了,與李子盼形似相同的臉、相若的眉眼,但卻又是與衆不同,讓人說不出得覺得奇妙。
但一刻,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我心裡卻覺得不太舒爽,這個清妙絕倫的女子,有着目中無人的冷傲。我望一眼在闊桌上閉目養神,沒有言語的雲珏,一瞬覺得此番來得錯了。不僅僅被他輕視,還落得心裡煩亂又甚。
我出聲道,“臣妾拜見皇上。”
萬朱華身子一動,偷偷側臉瞥我。
我立刻冷眼瞧她,嘴角微微划起一絲得意的笑。我想從她的媚眸裡察覺出些許恐慌、懊悔,但可惜的是,她那一閃而過的眸光裡,除了一絲驚訝,再無其他。
有些失落,但瞬間意識到,她是沒能將我認出來。元秋給我施得粉黛重,華貴十足豔麗有餘,只是未免大題小做,讓我有些認不出自己。可論心而講,我此刻的妝容應是極美的。
雲珏睜眼,淡淡看我一眼,立時有些怔愣的神色,他嘴角一動,不覺笑意甚起,“準後今晚怎麼這麼有興致?”他的手裡多了一把長扇,側躺在椅子上,樣子瀟灑不羈。
雲珏的旁側站着伺候的公公正是昨晚要將我滅口的黃貴林。奇怪,我不覺想,聽說雲珏往日裡來不都在這裡批閱奏摺嗎?爲何今夜,他這闊桌上空空如也?
我衝着黃貴林冷冷一笑,未及開口,雲珏的扇子便“啪”地打上了黃貴林的肩膀,他沉聲道,“你這奴才真是無禮,沒見到準後孃娘來了嗎,還不跪下磕頭?”
黃貴林一愣,顯然吃驚,他道,“皇上,這宮裡的公公,請見主子們都是躬身之禮,不用行叩拜之禮啊?”
雲珏玩味一笑,扇子“哧啦”一聲打開,“朕叫你行禮你就行禮,廢話怎麼那麼多!”
“是!”黃貴林忙急急答道,立馬擄袖下跪,鄭重聽話地對我行了一拜,恭恭敬敬道,“奴才拜見準後孃娘,準後孃娘吉祥。”
我走至他身前,淡淡道,“起客。”黃貴林一聽,喜不自禁起身,衝我道,“謝娘娘。”
我冷冷看着黃貴林,他也沒認出我來,我不覺心中好笑,對他故意道,“本宮覺得黃公公很是臉熟呢,不知黃公公之前有沒有見過本宮?”
黃貴林面帶喜色,他小心看我一眼,“娘娘貌若天仙,氣質非凡,奴才怎麼會見過,若是見過必是在夢裡,一眼便再忘不了。”他還真是油嘴滑舌的厲害,說話順溜地讓人噁心。
“大膽!”雲珏重重地將扇子打在案上,臉上霎時蘊滿寒意,一絲笑意也無,他厲聲道,“狗奴才,你也敢對朕的準後言語挑弄、妄想垂涎!”
“皇上明鑑!奴才萬萬不敢、萬萬不敢啊!”黃貴林見狀大驚失色,連忙又重新跪下。
雲珏古怪一笑,“不敢?不敢就先跪着,等會兒再說。”“是。”黃貴林戰戰兢兢道。
我心裡暗暗發喜,雲珏,看來你是故意的。半晌,我指着萬朱華她們低聲道,“皇上,這些美人怎麼跪着?”特地在“美人”上加重了些。
“朕今夜突發奇想,想看看美人的跪姿,誰的,究竟更美些。準後,你要不要也來看看,順便幫朕品味品味?”雲珏冷聲,看我的眼神裡遊着淡淡的狡黠,彷彿在說:你倒是心急。
我道,“臣妾以爲,這些美人不論是跪着還是站着都很美,不分伯仲。但遺憾是,一個個未免不懂宮中禮數。”
雲珏來了興味,“此話怎講?”
“臣妾一來,彈琴的彈琴,跪着的跪着。請安的沒有一個。”我心裡忍不住翻騰洶涌,話一出口,才覺得這在雲珏面前,的確有些妄言。轉瞬,我又自慰地想,雲珏現既然決意要在宮裡把我變成他虛晃的寵後,自然是不會讓我下不來臺,而我今日,必須要藉此機會,爲自己出一口氣。
果不其然,雲珏道,“那你們都起客,先給朕的準後行禮。”
“噌——”雲珏話音剛落,側旁的琴絃便被霎時彈斷。微微有風。
李子期起身,立馬跪下,淡然道,“臣妾彈斷琴絃,請皇上責罰。”她的聲音清冷蕭寂,明明是淡然,我反倒聽出一股醋意,不知是不是我心裡起了異樣,看着這樣如冰如雪得女子,被她的絕妙所惱。
雲珏放聲一笑,“這琴絃斷的好,正是時候。不必彈了,本是朕讓你無需顧忌任何人,不停彈琴的,現下,你也見過準後孃娘吧。朕的準後剛剛入宮,朕不許,任何人對她不敬,或者讓她感到不快。 ”
李子期沒有言語,冰冷的面容上一如覆了一層薄冰。她的高傲,讓我有些自慚形穢,又有些難以名狀的悶解。
她向我叩轉,看也不看我,低聲便道,“臣妾李子期,見過準後孃娘,準後孃娘萬福。”
我不知爲何,對她就是抵不去淡淡的敵意,但我還是努力剋制着自己,“李美人免禮。”
萬朱華和夕瓏見狀,也爭先向我叩拜,道,“臣妾萬朱華/夕瓏給準後孃娘請安,準後孃娘萬福。”李子盼仍舊訥訥木木,半晌她才低頭向我,“臣妾李子盼給準後孃娘請安,準後孃娘萬福。”
我不知怎地,心裡並不快活。元秋眼裡有話,默默看我。
雲珏把玩着手中摺扇,徐徐開口,“準後,不知所來何事?”
我對元秋使眼色,元秋上前呈上了薄盒,我道,“皇上,臣妾特地來歸還恩賜。”
“歸還恩賜?”雲珏取過薄盒,瞧了一眼,臉色微變,立刻又笑道,“是該歸還,準後勞煩了。”
雲珏何時變得如此溫柔爾雅了?我不禁有些琢磨不透。
“當然不勞煩。”我道,“爲皇上分憂是臣妾分內。”
“準後如此體貼賢惠,朕怎麼才感覺到?”雲珏嘲諷一聲,“準後還有其他事嗎?”
這雲珏,明擺着想趕我走。以爲我墨蓉這樣好糊弄嗎?如此之罪,只讓他們請安給我,就不了了之了嗎?我偏不能這樣就走。
我道,“當然,臣妾有些事情想請皇上做主。”
“但說無妨。”雲珏道,“朕是一個賞罰分明的人。”
我一頓,徑直跪下來,“皇上,臣妾想問,這私自賄賂的罪加上欺君之罪加上恃寵而驕目中無人之罪該當如何懲罰?那貪圖榮貴、趨利附勢謀害宮妃又當如何作懲?”
李子期正當此時突然擡眼看我,我與她目光相交,竟從她眼裡讀出一絲欽佩來,不覺心裡朗然。
萬朱華不可思議瞧我,脣齒微張,夕瓏比她好不到哪去,也是訝然。夕瓏喃喃自語,卻不知在說什麼,李子盼本一臉黯然,可在此時不覺煥然明澈起來,她定定看我,彷彿認出了我一般。
“既然話已說明了,朕就給準後一個交代。”雲珏將扇子往案上一扔,起身向萬朱華走去,萬朱華怔然,雲珏冷冷道,“萬美人?你可知昨日,你說親自爲朕做了蓮子豆糕,爲何朕會問你那蓮子豆糕到底是何人所做嗎?呵,你當時回答是你所做,朕給過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從實說來。”
萬朱華顯然不解,但又恐慌不已,她連連道,“臣妾所言屬實,那、那蓮子豆糕,確爲、確爲臣妾所做。”
“還在說謊?”雲珏冷道,“朕吃的明明是薄荷豆糕!你連朕吃的是什麼豆糕都不知道,好大膽子竟敢欺君!”
“臣妾罪該萬死!”萬朱華連忙埋下臉,驚恐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那豆糕、那豆糕其實不是臣妾所做,其實,不是臣妾所做。”
“哦?”
“那豆糕……”萬朱華頓聲,連忙又道,“那豆糕是李子盼做的,李子盼說是蓮子豆糕,想着自己不會被召見,所以,讓臣妾、讓臣妾拿給皇上享用的。臣妾真的無辜,望皇上網開一面,臣妾,臣妾是被陷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