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清宮偏遠,轎子行了許久纔到。
下轎,一隻修長寬闊的手向我伸來,雲珏側身站着,目視前方,龍騰皇服讓他看上去是那樣耀眼和遙不可及。而他現在卻對我伸出手來。
我猶豫一下,小心翼翼將手搭在他的手心。
冰涼沁心。
雲珏握緊我的手,使力一拉,將我不急不緩扶起。我偷偷注意到他的側臉,一絲淡淡淺淺、與生俱來般得盈盈笑意已蘊上那俊逸逼人的臉。
潘能海亮着嗓子道,“皇上駕到——準後孃娘駕到——”
元秋低眉莞爾,靜靜跟在我身後。我在雲珏的陪同下,一步一步走進儀清宮。儀清宮兩排的宮婢太監位列整齊,在雲珏過處,齊齊叩拜。守在宮門的兩排衛軍,見雲珏朝來,也端正地側身躬禮。
見到如此多得轎子候在儀清宮外,幾步路中,我已緊張得難以言喻。我自小一緊張,手心就會汗如泉涌,現下又是如此,我看一眼不動聲色,嘴角微微上揚着的雲珏,有些尷尬。
他手冰涼,害的我也冰涼,現在我緊張出汗,便又黏又汗。我輕輕掙脫,雲珏忽然一把扣住。走至儀清宮門口,他忽然轉臉看我,眼裡清清亮亮,含着一許捉不住的溫婉。
“不用緊張。”雲珏輕輕舉起我手,遲疑一下,輕輕掰開了我的攥着的手,用自己明黃色的龍騰紋袖反覆擦拭了幾遍。拭去薄汗,他又略一低頭,溫熱卷涼的氣息掃過我酥麻的手心。
我一怔,耳根不是時宜的發燙。他漫不經意笑笑,重新挽起我的手,大步走進儀清宮。
雲珏,你這又是在演哪齣戲呢?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準後孃娘千歲千歲千千歲!”一踏宮門,嘹聲如洪,淹沒在整個陰密曠廣的殿宇之中。踩着長廊紅毯,我屏着一氣同雲珏走上正央的樓階,坐在了殿正“輝儀萬世”的金字牌匾之下。
雲珏拂袖,鬆開我手,將桌案一拍,俯視樓階下匍匐着、矮如塵粒的臣子們,沉聲肅然,“愛卿免禮,都坐吧。”
“謝皇上。”紅毯兩側跪拜成幾排的臣子,聞言紛紛起身,衝雲珏躬身,退回了各自的位上。
我與雲珏也隨即坐下。元秋站在我身後,爲我與雲珏斟酒。
“諸位愛卿,朕今日請你們本就是讓你們無拘無束,盡情歡愉的,諸位大不必拘禮,可有話即說,免了朝堂繁禮。”雲珏開口,向下環視一週。
“皇上,微臣聽聞您與準後孃娘婚期將至,感情也好得不得了,特別欣慰,特想恭賀皇上與準後孃娘,皇上,請容臣敬你三杯!”我側下方第三位,一個身材高大魁梧、儀表堂堂的粗獷男子忽然起身,端起一杯酒道。
雲珏不動聲色,也舉起一杯酒來,“蕭將軍從小帶朕習武教朕練兵,算朕的半個老師,老師如今爲朕遠道而來,朕當也作三杯之敬!”
蕭將軍?我向那個蕭將軍看去,不由覺得印象不錯,不過他方纔的話倒是好玩,什麼叫做皇上與準後感情好得不得了,令他欣慰?
敬酒過後,蕭將軍並不作罷,他忽然衝我一笑,不羈笑道,“皇上,準後孃娘真是綽綽華然、風姿美豔,與您是一起,看是絕配啊!皇上,容臣貪心,臣想在此敬準後孃娘三杯酒,如何?”
雲珏玩味看我一眼,半晌纔開口,“蕭季雪,你還是一成沒變,如此的直接。不過,朕可不能讓朕的準後喝酒,除了大婚之夜的合歡之酒。”
雲珏話音剛落,不止我臉上一熱,滿堂都陡然一陣笑聲。
蕭季雪道,“皇上真不給臣面子。臣聽說皇上和準後孃孃的傳言當真高興了許久!”
“哦?”雲珏端起一杯酒,微至脣邊,舌尖一點,又道,“什麼傳言?”
“有人跟臣說,皇上寵極了新入宮的準後孃娘,不僅寸步不離,一改往日脾性,還爲了準後孃娘拒絕納妃、懲戒了幾個位分低微的美人們。”蕭季雪一點也不含蓄,如實便道。
我一聽,心道:什麼?這也太過無稽之談了吧?
雲珏滿不在意,笑得狐媚狡猾,“蕭將軍的消息倒是靈通。那這傳言,蕭將軍從何耳聞?”
蕭季雪倒是沒有絲毫隱瞞的
意思,朗聲,“宮裡的消息一向漏風,臣是聽簡丞相說的,聽說連萬大人的小女兒都被貶黜出宮了,皇上對準後孃孃的寵眷可謂深澤啊。臣從小看着皇上長大,卻從未見過皇上如此喜歡過哪位姑娘,如今皇上年齡已經不小,該是成婚之時了,臣真替皇上高興!”
什麼?萬朱華被貶黜也能算在雲珏寵愛我的賬上?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蕭季雪一番話說得我既是不滿又有些許莫名動容,不覺鼓着勇氣端起一杯酒,道,“蕭將軍如此誠心,本宮必定要給您面子。那,就以一杯薄酒本宮在此謝過蕭大人了。”我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下,嗆辣之感讓我忍不住咳嗽,我礙於顏面,強忍下來。
雲珏默然,忽然端上了一碗清粥,取過勺子,公然舀起一勺粥來餵我。
我愕然,呆呆看着雲珏。雲珏低聲,“不用我教你張嘴怎麼張吧?”他說着,薄薄的脣居然微微張合了一下。
心砰然落響,我一愣:他,這是示範麼?他,怎麼可以如此性感?
我驚訝的張嘴,一勺清涼的粥直直塞入了我口中,我險些嗆着,雲珏連忙拍拍我的肩膀,溫聲細語道,“慢點,不急。”
“皇上果然是極寵愛準後孃娘,確實至情至性,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一聲冷言響於殿內。雲珏看也不看,道,“寧愛卿,朕寵愛準後孃娘,就是要人盡皆知,不是嗎?”
我轉頭,取過元秋遞上的手帕,輕輕擦拭嘴角,順便看向那個有些放肆的聲音。聲音來自蕭季雪的斜對面,一個冷峻清雅,年紀稍比雲珏大了三四歲的刻板男子。他身形略微蕭條,病怏怏的臉上毫無血色。他的目光極爲清冷,無慾無求一般,時不時咳嗽幾下,卻還是不停地再給自己斟酒。
“寧何未!你怎麼敢對皇上如此放肆!”蕭季雪連忙出聲斥責。
“不礙事,寧愛卿一向性子孤僻,卻是當朝獨一無二的才華文臣,朕賞識寧愛卿,也更賞識他桀驁不馴的性子。如今,寧愛卿癆病更重,卻還能來赴宴,朕怎麼會怪他無禮?”雲珏冷冷笑道,“不過,愛卿倒是說說,朕怎麼個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了?”
寧何未倒是古怪,一言不發,倒是一勁兒的喝酒,完全沒把雲珏放入眼裡一般。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寧何未忽然一抖,將手中酒杯掉落,整個人伏在案上猛烈的咳嗽起來。
“寧何未,你好無禮!”又一個朝臣忽然起身,指着他便道,彷彿恨他。接連滿是議論,殿宇譁然,聲聲指責討伐向他。我心道,看來這個性子孤僻桀驁的寧大人在朝中並不受歡迎,這樣的人,卻能在朝堂之中留下,忍受冷眼,並不像是爲了榮華富貴、精忠報國,那麼他究竟是爲了什麼?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在跟自己過不去。
看到寧何未的樣子,我小心對雲珏道,“不如,先傳御醫來給寧大人看看?”
雲珏立馬瞪我一眼,似是不悅。我一怔,不敢再多說,但目光還是流連向寧何未。
寧何未忽然擡頭,目光對上我的一瞬,令我有些悚然,因爲,他澄可見底、不藏雜濁的眼眸裡竟然滿滿當當是一種切骨的恨意!
“來人,給諸位愛卿傳膳,叫候着的歌舞出來助興吧。”雲珏不動聲色,也不理會一旁執拗的寧何未,只是如是道。
上膳的是一排長相姣好的宮婢,元秋忽然推我,我愕然看她,她微微側臉,在我耳邊輕聲,“娘娘快看,那個給蕭將軍上膳的宮女。”
——是我的白玉釵!沒錯,是我的白玉釵。雖然相隔很遠,但那個嬌小宮婢的頭上除了那支玉釵再無它物。烏黑的發上,一覽無餘是白色的翠玉。
我一急,元秋對我搖搖頭,又道,“她們都是偏殿的宮婢,上膳之後應該會回去偏殿守着,娘娘大可一會兒在宴中,找個藉口離去。”我一想,覺得元秋說的十分有理,心裡喜悅,面上不住笑起來,轉臉,又對上雲珏半死不活的冷冷表情。
他見我笑顏如花,不覺蹙眉,有些狐疑,終是沒有出聲。
“絲竹耳,薄月爾,瀟瀟暮雨豔凝略。年華轉,芳馨殞,繁歌錯舞,不是經年驚鴻宮闕……”泠泠幾縷開音,幾響琴絃
夾挑,一曲仙樂靈音婉轉,驚厥周坐。
紅毯之上八面紅衣作圍,圍住其中一個蒙面女子。舞綢翩翩,如雀如火。蒙面女子隱匿朦朧,調絃作歌。她的聲音清冷之極,一句便空靈如鳴、赫然觸進人心。
這樂聲歌聲,穿透曠廣殿宇,流連一方,迴旋久絕。
雲珏也不禁凝神片刻。他慢慢舉起酒杯,饒有興致看向那裡的蒙面女子。我心中莫名落沉,望向四座,剛剛還誇我風姿美豔的蕭季雪也跟看得呆了一樣,雙目緊鎖在紅毯正央。
一曲作罷,紅衣舞娘皆數散開,圍伏一地,讓出了那蒙面靜坐、撫琴吟歌的女子。她一身潔白雪衣,如碧荷青蓮,層層搖曳、層層脫俗、層層驚豔,看得人嘆止也懊惱!
“錚錚——”兩聲有力的撫弄,曲終消弭。
雲珏道,“宮裡何時來了新的樂師不成?竟是如此美妙絕倫,曲美、歌美、人也美。你叫什麼名字?”
蒙面女子起身,淡淡道,“區區小曲,不成獻意,只是想恭賀皇上和準後孃娘大婚在即,特來助興。”
如此熟悉的聲音,莫不成她……我正暗自驚訝,蒙面女子已經解下面紗。她微微一笑,面上猶是清冷,只是化了精緻妝容的臉龐,魅惑而驚豔,“臣妾李子期,給皇上和準後孃娘請安。”
瞬時,四座譁然。
我突然聽到旁側一個極其微小的聲音道,“原來是她,她就是皇上十二歲時從民間的歌舞坊贖回的奇女子?”
“正是她,當年名滿京城的舞樓花魁。”又一個聲音道,“哎,當時不知爲此事,鬧得多大風波。一個比皇上大了兩歲的青樓歌妓,居然要接進宮來。”
我看一眼雲珏,心裡滋味交錯,原來他真是喜歡這個女子的。十二歲時就將她接入宮來服侍,多年的感情,當真是言語不及,也難怪他待她獨獨敬殊。
”咳咳、咳咳、咳咳……”突然,寧何未大聲的咳嗽起來,他捂着嘴,雙手捂着嘴卻還是在咳嗽。“噗——”他突然傾身,一口鮮血從中噴出。
雲珏一驚,冷聲道,“傳太醫!”
“不勞皇上,臣想、先、告退了。”寧何未撫住自己胸口,一字一頓道。
李子期陡然身子一顫,她的笑意頓時全無,半晌,她喃喃張了張口,又低下頭去。我湊巧注意到她的古怪,不覺驚奇:真怪,李子期的目光裡全然是一種尷尬,難道,她認識寧何未不成?看來關係不淺。
呵,這宮裡的秘密還真是多呢。
雲珏蹙眉,但沒在說些什麼,任由寧何未有些不穩的離了席。
李子期忽然失神,就連雲珏賞賜她一處坐席,也置若罔聞。直到幾個宮婢小心提醒,她纔回神過來。
蕭季雪突然大肆鼓掌,“不愧是皇上看中的名伶,果然大家風範,蕭某今日有幸過目了。”
雲珏恬然,“不過一時意趣,不提舊事。”
“蕭某一直是粗人,不喜歡歌舞。但知道皇上從小就好這些,今日來的匆忙,無從賀禮,就特地帶了一個天下第一的舞伶,想獻給皇上。”蕭季雪含笑,眼裡閃爍一絲興奮。
我心中莫名不悅,這氣氛看起來鬆弛,但我連半句話的份兒也沒有,活活一個雕像擺着。而云珏倒好,這宴席分明就是他的樂宴,剛一個李子期,現在又要一個舞伶。
想着,我端起一杯酒,閉眼喝下。
“天下第一?”雲珏道,“蕭將軍好大口氣,從哪裡找來的天下第一,朕倒要好好開眼界了。”
“不敢不敢,臣覺得這位舞伶,您肯定會喜歡的。若您喜歡,就賞賜這舞伶一個位分,如何?”蕭季雪忽然道,此話確實衆人皆皆意想不到的。
我也不住訝然,但心裡並不以爲意,因爲我知道雲珏絕對不會應他所求。雲珏從不受人意向,而且偏偏不願填實冷清後宮。此番的進獻,恐怕蕭季雪要白費苦心了。
“好。”雲珏斬釘截鐵道。心宛若受驚,沉悶無措。我不可思議地盯着他臉,想從中解出謎題,而他卻面無表情,眼裡酌然,“朕給蕭將軍個面子,若此舞伶,真是你說的天下第一,朕必回給她一個位分、蕭將軍也重重有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