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懶地倚在西窗下的小榻上,楊歡兩眼發直地瞪着前方,正是個神魂出竅,心不在焉的模樣。
這幾天一直在下雪,下得天地一片蒼茫。外頭冷,房裡因爲置了兩個大炭爐,非但不冷,反而還有些熱。
她的膝上,一隻肥胖的大貓,蜷縮着胖胖的身體,把自己盤成柔軟的一大團,呼呼大睡。毛茸茸的圓腦袋,埋在毛茸茸的大尾巴里,只露出兩個毛茸茸的小耳朵尖。肥貓通體雪白,只有尾巴,一節白一節黃地間隔着,瞅着非常招人稀罕。
肥貓叫胖寶,慕容麟送給她的。慕容麟每日公務繁忙,怕她一個人寂寞無聊,成婚不久,便送了這隻貓給她作伴。
當時胖寶剛斷奶,比她的巴掌大不了多少,而現在……楊歡低下頭,撫了撫睡得正香的胖寶。現在,她抱着它都有些吃力。一年半的時間,已讓胖寶由一隻弱不經風的小貓崽子,成長爲一隻圓滾滾肉嘟嘟的大肥貓。而且,看架勢,還有繼續變大,變胖的可能。
楊歡一下下地摩挲着胖寶柔軟的背毛,胖寶舒服地動了動小耳朵,咕咕嚕嚕的打了幾個小呼嚕。腿上,被胖寶壓着的那一塊,比別的地方都要暖和些。胖寶是個天然的小暖爐,就是有點沉。
低頭看着睡得安然的胖寶,楊歡嘆了口氣。昨天,陸貴嬪把她叫進宮中,臭罵了一頓。手上摩挲不停,楊歡盯着胖寶一起一伏的胖身子,想起了陸貴嬪擰眉立目的怒容。
眸光微閃間,楊歡打了個寒戰。記憶之中,陸貴嬪一直是個嚴厲的人,很小的時候,她便有了這樣的認知。
那時,她時常隨母親進宮,探望母親的同胞姐姐,她的姨母裴貴嬪。姨母有時會帶母親和她去御花園玩。
有幾次,她們在御花園裡碰見了陸貴嬪。每次相遇,陸貴嬪對她們總是沒好臉色,一張麗若海棠的臉,冷冰冰地沉着,彷彿她們欠了她錢一般。陸貴嬪沒有好臉色,姨母的臉,也是數九寒天凍死人。
她在一旁揪着母親的衣襟,膽戰心驚地看着,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有一次,她問母親,陸貴嬪爲什麼不喜歡她們?母親苦笑着撫着她的頭,告訴她,等她長大就明白了。
如今,她十五歲了,再過一個月,過了年,就十六了。將要十六歲的她,終於明白了當年陸貴嬪討厭她們的原因——沒有人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所以,陸貴嬪和姨母相見如仇。恨烏及烏,所以,陸貴嬪不喜歡她們母女。
接着說昨天的事。昨天,陸貴嬪把她叫進宮去。一開始,既不說話,也不賜座,單是繃着臉,一言不發地上下打量她。及至打量夠了,這才陰沉沉地開了口。
問她這一年多來,東宮數次添置名貴器用,金玉玩好,蜀錦湘羅,西域名香,是她的主意,還是慕容麟的主意?
她說是她的主意。
陸貴嬪又問,近半年來,東宮頻繁舉宴,是她的主意,還是慕容麟的主意?
她說是她的主意。
陸貴嬪“啪”地一拍身邊小几,立起了眉毛,問她知不知道陛下最恨什麼?
她沒吱聲,當然知道,陛下最恨奢侈鋪張之人。
陸貴嬪接着問她,知不知道陛下最近對慕容麟很不滿?
她還是沒吱聲,知道。看慕容麟微鎖的眉頭,眉間的愁緒就知道了。可,這正是表哥想要的結果。不過,不是最終的結果。表哥最終想要的是……
陸貴嬪又問她,知不知道陛下對慕容麟不滿的後果是什麼?
她說不知道。怎不知道?那正是表哥最終想要的結果。
陸貴嬪說,好,你不知道,我告訴你。舉國上下,都知道國主凡事務崇節儉,最恨驕奢淫逸之徒。她的外甥之所以能當上太子,之所以能得到國主的器重,一是因爲他是皇后嫡出,二是因爲他自幼就隨了國主,仁孝恭儉,這也是他能成爲太子最主要的原因。
可如今不知怎麼,他忽然變成了這樣。國主對他的變化很是不滿。如果她外甥還像現在這樣,三五不時地歌一下,舞一下,歌舞的同時再宴飲一下,那麼他很有可能會被國主廢掉。現在,國主就已經對她外甥起了疏離之心。
說完這一番長篇大論,陸貴嬪潦草地一揮手,攆狗一樣,將她逐了出來。逐出之前,陸貴嬪疾言厲色地告誡她,回去之後,趕緊改——以前東宮什麼樣,照原樣,再改回來。歌舞表演不要再看了,宴會不要再開了,珍玩玉器也都統統地收起來。
最後的最後,陸貴嬪狠狠一瞪她,要是她外甥真的因爲她,丟了太子之位,她饒不了她!
直直地望着胖寶,楊歡想,自己要是胖寶就好了。每天只管吃睡便可,不必去作一些有違本心,堪稱陰損缺德之事,更不會爲此痛苦糾結,倍受良心譴責。
順了順胖寶的背毛,楊歡望着前方慘然一笑。有時,作畜生,要比作人來得幸福。
不覺間,天漸漸黑下來,宮人進房掌了燈。放出目光,凝視了遠處的紗燈,楊歡的眼微微一閃。房裡一共置了六隻燈,只只價格不菲,美倫美奐,香氣撲鼻。
銀絲掐就的燈骨上,罩着冰蠶絲織就的杏色紗質燈罩。燈罩上,金粉勾繪的只只蝴蝶,翩翩飛舞。
靜靜地作了個深呼吸,楊歡吸了一鼻子香氣。燈罩裡的鯨脂蠟,摻了名貴的香料,一經點燃,很快就會滿室異香。
緩緩轉頭,木然地掃視了房中的幾盞燈,楊歡忽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呼吸之間,盡是華燈散發出來的香氣。以前,她覺得這香氣很好聞。可眼下,這香氣,忽然就讓她難以忍受,讓她胸悶氣短,甚至窒息。
倉促地將胖寶把榻上一放,楊歡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衝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