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大來到蘇州近兩年了,他是一個逃戶。
這個詞在唐朝很敏感,造成逃戶有三個原因,最主要的就是賦稅不均,唐朝免課戶很多,也就這些戶全部免稅的,包括宗室外戚、達官貴人、僧尼道士、義夫節婦等等。應當佔得不多,可事實不是如此,正如李威在少林寺看到的,因爲免稅,許多百姓算了一下賬,不如將田地掛在這些免課戶頭上,付的賦租比向朝廷交的稅還要少。所以免課戶漸漸超過賦課戶。唐朝最高時一度達到免課戶近百分之九十。可是唐朝以丁計稅,於是這些稅務全攤派在平民百姓頭上。二是土豪兼併,三是天災人禍。
所以無論武則天或是李威對名門世家心理皆是很矛盾,名門世家是有許多人才,風範也好,不一定是名門世家在兼併,新興的庶族地主同樣也在兼併,可正是這些大家族帶的頭。
張成大正是因爲前面的原因,從江淮逃到江南的。又輾轉到蘇州,蘇州開始有海港,每天需要民夫搬運,冬天蘇州到湖州又有許多蔗田,提煉蔗糖,打短工,日子過得不算太好,可比原來強。
今年投奔的是一個姓樑的人家,都喊他樑大郎,來歷不清楚,好象與名聲很大的樑金柱有關係,甚至這一片蔗糖作坊就是樑金柱的。這個不管,他只是一個小人物,帶着妻兒老小老小混一口飯吃就行了。
冬天到來,江南也很冷了,早上起來,能看到田埂上結着白花花的銀霜。一些池塘的邊緣還結了一層薄薄的融冰。太陽漸漸升起來,張成大推了推妻子,說道:“我起來了,要上工了。”
“嗯,”妻子哼了一聲,忽然驚醒,立即起來穿衣服,替他做早飯。張成大也開始梳洗,幾個孩子也被吵醒,最小的孩子在哭,只好一邊梳洗一邊哄着孩子。正在這時候,外門傳來一陣敲門聲,張成大丟下毛巾,開門問道:“誰啊。”
天又冷,大清早的,是誰上門?
門栓剛打開,一羣衙役如狼似虎地象外面的寒風一樣,一下子撲了進來,拿出枷鎖,兩個衙役將他胳膊肘兒反扭着,另兩個衙役又拿來枷鎖,將他拷上。然後轉向了他的妻兒。
……
樑金柱此時下了大牢。
罪名很簡單,賄賂朝廷官員,但他也是“朝廷官員”,若拋開散官不提,他這個宣德郎品階也相當於一箇中下縣的縣令品階。又是良商,又與太子有關係。進了監獄後,並沒有遭到毒打,甚至還允許他的下人送來好吃好喝的。
但樑金柱隱隱感到事情有些不對了,他的僕人這一天又來送東西,看了一下遠處的衙役,驚慌地說:“阿郎,不好了,官府派人到我們蔗糖作坊裡抓人。”
樑金柱臉色一變,逃戶早就有了,不久後陳昂之上書說天下三萬戶逃戶隱匿山林,豪強大戶阿相隱容。說明不多,沒有後期嚴重,可實際數字比陳昂之上書要多不少,畢竟那時陳昂之只是蛋大的小官。不僅大戶人家在用,各個作坊也在用,象鞏縣瓷窯裡作工的工匠就有一半幾乎是逃戶。各州的政策也不一,唐朝政府是禁止百姓流動,行商需開繁瑣的過所手續。各州縣官員也禁止百姓流動,甚至不惜採取封死道路的過激措施,但對於流動到本地的逃戶又是另外一種態度,縱容。畢竟人多了,境內會更繁榮。加上收留逃戶的皆是有錢人家,枝根交連,動彈不得。這是唐朝的潛規則,李治與武則天同樣知道,可成了朝廷的灰色地帶,只好採取一些措施,比如鼓勵逃戶迴歸,或者招撫安揖,或者強行搜刮,或者在寬鄉騰出地方安置。但皆沒有多大用,甚至用律法規定,對待逃戶就象對待逃兵一樣,抓捕時若拒捕可強行擊斃,對收留逃戶的人進行處罰。但律法是律法,制度是制度,就象法令嚴禁吞併田地一樣,可那一個大戶不在吞併,名門吞併,豪強吞併,庶族地主在吞併,宗室弟子與功勳弟子同樣在吞併。
沒有人將它當作一回事。
但樑金柱臉色蒼白,雖然皆不當作一回事,可處罰時能當作法理依據。不是這個的,幾乎所有鹽場與蔗糖作坊或多或少都收留着逃戶,只是一個商人,做生意行,對政治不行,不然也不會拖這麼久都沒有明白。到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對他的僕役說道:“此事你莫管,立即回去,喊陸先生替我寫一封信,蓋上我的印,派忠老四與樑大頭帶馬四匹,晝夜兼程,趕往東都,找太子去。”
僕役剛要走,又被樑金柱叫了回來,低聲說:“然後你立即回揚州,持拜貼拜見揚州大都督,若不見,你將太子賜的那幅字拿出來拜見,對他說四位小娘子的身份。”
能對自己動手了,說不定就能對楊敏她們下手,是秘密前來的。可以裝傻了事。但說了出來,揚州都督就不好迴避。
這是他多心了,李明敢對他們下手,認爲他們是商人,話題敏感,太子不好袒護。但楊敏她們不敢動的,而且朝廷刻意派了兩火侍衛,低調的保護。這是當時李治對兒子做的退讓。又是良民,沒有藉口下手。當然,如果李威還於動無衷的話,膽子大一大,也說不準。
……
冬月的夜晚,丹水天氣比江南更冷,另一半邊抽乾了,這半邊的水流有些急,河面也結了冰。再遠處就是連遍的帳蓬草棚,勞累了一天的民夫在裡面鼾睡,時不時有侍衛巡邏。不是保護民夫安全的,也不會有人對民夫下手,是防火防盜的。一輛馬車緩緩地從小道上艱難地行了過來,到了河邊,馬車上走下來四個人。
朝對面看了看,看到對面無人,從馬車擡下來一個古怪的事物。應當說是盾牌,不知是年代久了,或者經過鹽滷浸泡過的緣故,上面有一些鏽漬。盾牌的正中是兩條螭龍環繞,最中間是幾十個大字。
盾牌四周又伸出九個事物,有斧有刀有劍有槍,等等,九件兵器。
這個盾牌體積不小,四個大漢擡起來,都有些吃力。慢慢地將它半擡半拖的,移到河邊,順着一個陡坡,滑了下去。河水的冰不算太薄,可是盾牌很重,一下子就將冰層扎破,滑落了下去。
四個人立即帶着馬車離開。
天色漸白,寒冷的天氣讓河面再度結上冰塊,那個窟窿也消失了,了無聲息。
……
李威從牀上爬起來,纔剛回龍駒寨,到了丹水二十多天。遇到了種種的麻煩,但在他來之前,基本解決。不僅是地下水,還有局部的山體不堅固,容易塌崩,於是在兩邊大山,伐巨木固嶺,也就是在山嶺下用巨木做一道防崩堤,甚至用火藥有意將嶺崩塌。這是人爲崩嶺,能控制,不然以後山體崩潰,就能沖垮防崩堤。丹水中游這樣的情況很少,但上游,以及到鄭當渠有許多山體會遇到類似的情況。
但施工進展還算快,有的河段半邊還沒有開鑿好,有的整個河段合攏。
魏玄同饒有興趣地登上小舟,用篙子量了量深度。
李君瓚說道:“魏使君,現在量的深度不算的,等整個河流竣通,才能量出水深。河流的寬窄與河水的流速,導致最後的深度必然與施工預計的深度有誤差,而且深淺將會誤差很大。”
這個比較好理解的,不是鑿了多深,河水就會有多深,若那樣的話,不惜代價,再開深一些,能容三四千石船舶進入丹水,其作用都能不亞於黃河了。還是一個水源的問題,引來多少水,河水纔會有多深。
正是因爲水源,註定了丹水無論怎麼施工,只能作爲關中的一道輔渠。
李威笑了笑,道:“魏卿,你上來,我們再商議。”
來到丹水,在上游又看了十幾天,將對丹水上游的地圖做第四次的修改。不是修改地圖,是修改一些山體水流的數據。最終的數據將作爲施工依據。正在這時候遠處兩人騎着四匹馬飛馳而來。
正常騎馬,皆是一人一馬,驛卒也是如此,到了驛站換馬。不過不是朝廷公事,有的私人急報,或者朝廷的特殊急報,只好備兩馬,輪流換乘。
一會來到眼前,翻身下馬,李威是便裝,不認識,只好問道:“請問誰是太子殿下?臣民是樑金柱的僕役,找太子有急事。”
李威走了出來,說道:“孤就是,樑金柱找孤有何事。”
忠老四與樑大頭伏下哭泣道:“太子殿下,救救我們家阿郎。”
“樑金柱發生了什麼事?”李威很不解地問道。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自己的人,又有朝廷官職在身,能發生什麼事?
忠老四將信接了過來。
李威打開一看,氣憤地說道:“混帳東西。”
下面官員的站隊,引起了許多紛爭,不是不知道。一看就知道這是市舶司與鹽鐵使,還有蘇州官員三方聯合起來,想斬斷自己這個臂膀。蘇州,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曹王李明,又想了李明與薛元超的關係。立即就醒悟了。可不僅於此,這件事影響極其惡劣,而樑金柱不僅是他的代言人,還關係到他未來一條安全的後路。
立即對魏玄同等人說道:“你們繼續商議,孤要去西京。”
說完翻身上馬,來到長安,找到狄仁傑與魏元忠,將樑金柱的信拿出來給他們。
魏元忠冷哼一聲:“蠢貨。”
就算不知道此事帶來的後發影響,也許也知道,還刻意這樣做的。可是逃戶是唐朝的隱痛,甚至曹王李明掌下的莊園裡就有許多逃戶存在。這個問題大家有意在迴避。沒有辦法,各大門閥太過強大。不然不會用閥這個詞眼。這一點李威也清楚的,所以只好另開蹊徑,儘可能的向工商業轉移,或者向海外柘土。一開始做純是爲了逃路做準備的,後來也用心有意引導。如果自己登基呢?這個演變過程很慢的,現在打好的基礎,以後自己治理國家也減輕了壓力。做得也不錯,已經看到成果,一年增加的幾百萬緡收入,已經讓國家稅務在鬆壓了。
曹王可以利用其他打擊樑金柱,絕不能利用這一點。但反過來說,樑金柱以前也許有一些惡劣的事,替太子做事了,各方面都在注意,真想找把柄也不大好找。
這件事好處理,前來尋找狄仁傑與魏元忠,看能不能將利益更大化。
狄仁傑說道:“殿下,臣有四策。第一策你回東都面見聖上,將道理說清楚,樑金柱就會立即釋放,雖然收了一些損失,可是陛下會認爲你顧大體。第二條殿下在京城呆幾天,臣讓人蒐羅一下名單,京城城裡城外,皆有人收留逃戶,特別前幾年的大幹旱,容留了不少百姓下來,以彼之矛,對彼之盾。樑金柱還是無憂。第三個方法,臣暗中派人蒐羅出相關人的一些罪證,既然他們敢向樑金柱下手,多少會有一些不法的事。”
李威搖了搖頭。這三條方法皆不贊成的。
“還有一個方法,有一些不好的後果,比如陛下會生氣,雍王派的大臣會藉機做文章,說殿下容不得宗室子弟,等等。可好處是許多心向殿下的大臣,更加爲殿下心折……”
“說來聽聽?”李威立即來了興趣。
什麼叫力量,手中要有資源,不僅是錢,主要還是人,有一羣文臣武將,就象狄仁傑這樣相幫自己,這纔是真正的力量。
……
第二天,李威下了一道命令,讓兩渠停工。但不用停工二字,而用了停止兩渠施工,所有物資運回庫倉,民夫回家。
兩渠對唐朝是何等的意義,又用了一些變通的方法,使民不怨在施工,連李治都感到兩渠的一道道工程竣工所帶來的壓力,曹王雖寵,只是一個小小的曹王。
這道命令下得突兀之極,可是太子是兩渠總督,韋弘機與姚璹只好下着命令,又派人飛快詢問李威發生了什麼事。李威答覆很簡單,沒有錢帛施工了。當然更不解了,不知道什麼情況,可是東宮庫房裡還有一些餘錢的。但太子喊沒有錢施工,大約出了什麼變故。就是想施工,沒有錢肯定不行的。例如這些讓民夫回家,就得發一筆巨大的薪酬。
李威又耽擱了幾天,從狄仁傑手中拿到一份名單後,不緊不慢地向洛陽返回。
兩渠突然停工,可想而知,引起多大的震動,消息傳到洛陽,議論紛紛,連李治都坐不住了。立即派侍衛詢問,在路上將李威堵上,問,李威也不答,說我回洛陽解釋。然後一天一百里,以比走路還要慢的速度,向洛陽返回。
這是明處的,暗中的李威給了狄仁傑一萬緡錢,狄仁傑又將錢散發出去。隨着,一百多人,向蘇州出發,向揚州出發,甚至向李明的農莊出發。但這一切,李明還不知道。
回了蘇州,看到樑金柱在牢房裡象進了養老院一樣,大發雷霆,開始讓衙役拷打了。要認罪,賄賂官員與收留逃戶是明罪,還有更多的消息也讓他感興趣,比如他一共給了太子多少錢,與太子有什麼關係等等。後面纔是主要的,得將太子名聲弄臭。
怎麼打,樑金柱不吭聲。忍於可忍,動了酷刑,拷夾拶都使了出來。但有錢也有有錢的好處,用錢買通了一些衙役,樑家的下人將消息送達。樑大頭與忠老四順利離開。
因此樑金柱被多次打得死去活來,甚至昏過去,就是不招。就在這時候,李明聽到了兩渠突然停工了。開始不以爲意的,過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呆住了。
自己貴爲曹王,只是兩個商人,想來太子拿自己無輒的。也不好爲商人直接出面,因此才動的手。收穫頗豐,從揚州到蘇州,樑陸二人的產業全部查沒,船舶扣留,然後將這些產業繳公的繳公,船舶也賣給其他人。一部分錢充了國庫,但大部分錢,進了他與除天水的口袋。產業大,到現在才處理一半。
但就沒有想到太子會拿兩渠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