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羣燕子飛來飛去。
‘春’天到了深處,也未必全是最美好的景象,一夜風雨襲來,滿地慘紅落紫,汪得似一團團一堆堆的血。頗有些情到濃時必轉薄的悽愴。
狄蕙在彈琴,野辭明月坐在邊上聽,琴聲錚錚,不知野辭明月聽懂了沒有。
李威丟下了書籍,在東宮不是無事可做,依是要批閱一些奏摺,處理一些政務。裴炎主持着‘門’下省,什麼政務,什麼奏摺,區分得很清楚,送到上陽宮的送到上陽宮,送到東宮的送到東宮,幾乎沒有出現任何差錯。
經他的手,加重了主次之分。卻也沒有想到,無意中是幫助了李威。
還要看書,不但看書,還要看各地的邸報,未來這是他的國,不瞭解,就沒有辦法治理。至少要了解一個大概,不然‘交’給大臣處理,只好聽他們說,皇權架空事小,也會有權臣出現。簡樸的道理,可自古以來,沒有多少帝王能看透,即使皇室後繼有人,也消耗在無窮無休的宮鬥內鬥當中了。
眼睛有些乏,說道:“婉兒,我們走一走。”
“好的。”
兩人走了出來,就來到了狄蕙身邊,李威說道:“這一首《明君》讓你彈得很得真味,氣象宏正,疾馳有序,很有一番皇者氣象。”
“陛下,過獎了。臣妾倒聽說那位鄭小娘子,除了‘女’紅,熟讀經義外,對琴技頗有研究。”
“京城的八卦……”李威搖了搖頭,道:“再有研究,也未必如你。”
“臣妾那敢當。”
“我說的是事實,世上有天才,可是天才也要經過自己的努力與磨練,才能成長爲人才。裴‘侍’郎兩場戰役勝得過於神奇,天賦是一部分,蘇定方將傳其衛公兵法是一部分,當年安西大都護的成長是一部分。縱然是一等一的良‘玉’,也要雕琢,否則也不會成器,也不會讓人識……鄭家‘門’第雖望,可鄭家的子弟,也是人,與我們一樣,長着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兩個耳朵。”
上官婉兒樂了起來。
“她還幼,學禮儀,學詩書,學‘女’紅,再學琴技,一個人的‘精’力有限的,會有成,成就未必很高。”
“但陛下就是天才,不用學,就什麼都知道。”韋月說道。
“你不用討好我,我不懂的地方很多,比如琴技,若是沒有狄蕙與狄好經常彈奏,我也聽不出真味。就是現在,僅是能聽,大病了一場過後,居然彈奏都很生疏了。”
“陛下長的是治國之道。”
“治國之道?那敢啊,”李威嘆了一口氣。就在此時,上陽宮太監過來,請李威到上陽宮議事。
來到上陽宮,除了父母外,還有幾位宰相。但幾位宰相臉上表情十分‘精’彩,裴炎仍然象以前那樣,道貌岸然,高深莫測,薛元超擰着兩道老眉,‘玉’言‘玉’止,李義琰義憤填膺,滿臉不悅,一個胳膊肘兒被劉仁軌拽住,似乎他隨時要站起來,劉仁軌自己卻閉着兩隻眼睛,似在深思。崔知溫臉‘色’倒是十分平靜,可也看出略略有些不滿。
四位平章事,表情同樣各異,魏玄同滿臉‘激’奮,正舉着牙笏說道:“太上皇,太后,請三思啊。”
郭正一與郭待舉皆坐在他後面,牙笏舉了起來,大約剛纔已經說過,父母沒有聽,滿臉的不平,岑長倩愁眉苦臉,象是誰欠了他八輩子鉅債沒有歸還一般。
見到李威到來,一個個站起來施禮。
“衆卿,坐,”受了禮,還得象父母行禮,坐在他們下側,李治說道:“弘兒,你過來正好,有事兒與你商議。”
“父皇,請說。”
“朕想將年號改成永隆。”
改一個年號嗎,這幾年父親時常改年號,爲何讓幾位宰相這副表情?隨口答道:“幾年來,我軍大破吐蕃入侵,又在眨眼之間,便將東西突厥暴*平滅,國家大安,兩渠也將竣工,改成永隆年號,不過。”
“是啊,這幾年國家一年比一年好,因此,朕與你母后商議,想去泰山封禪,以感謝上帝浩生之德,優待我們大唐。”
封禪?李威驚得差一點從椅子上滑落下來。
難怪幾位宰相愁眉苦臉,裴行儉這一戰短平快,對國庫損傷不大,然而國庫也差不多空了。一個封禪,意義好處不提,得‘花’費多少?各國的隨行使節,滿朝的大臣,以及後宮眷屬,隨行保護的‘侍’衛,最少達到好幾萬人。
並且有年老的,年幼的,‘婦’人,速度還快不起來。這幾萬人的吃喝,可不象士兵,幾個小粟米糰子,一天下來伙食就夠了,許多人要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花’費不僅於此,一路所行之處,必得清水灑塵,黃沙鋪路,還有皇帝與萬國使者陪同,要做一做表面工作,沿途的破房屋要重新修葺,萬民參伏拜見,耆老前來說奉誠話,一路的祭祀打賞,等等。
省一省,從倭人身上賺來的錢最少得去掉三分之一。若是稍作鋪張,好不容易賺來的錢,去掉一半都不夠用。
再者,國家真到了封禪的時候,吐蕃暫時吃了一些虧,若是唐朝衰落下去,很有可能還會重新奪回青海。東西突厥也存着隱患。國內,租庸調製逐漸走向淘汰的命運,府兵制敗壞,貧富分化日趨嚴重,吏治因爲朝爭,也不似早先幾年清明。有什麼資格封禪?是文治還是武功?
李威正要反對,劉仁軌閉着眼睛,搖了搖腦袋,可因爲擔心,不由地又死力地拽了一下李義琰的胳膊。忽然會意,道:“既然是父皇母后的想法,兒臣年幼,不知事理……”
看了一下裴炎,話音一轉道:“裴相公飽讀經義,學問淵博,父皇,你還是問一問他。”
因爲父母親要“穩定”,裴炎也要做一個樣子,沒敢給自己多下絆子,然而時不時地糾住一些古老的禮數,向自己發一下難。你是忠臣嗎,直臣嗎,要面子嗎,你來勸說吧。
“那麼裴卿,你的想法呢?”
“依臣看,此事莫要急,夏收還沒有上來,等到秋收到來,若是風調雨順,不用秋收,七八月份就能看到,然後再議。再說,秋高氣爽,也是封禪的最佳時節。”裴炎答道。輕描淡寫地將這一難題化解,既沒有得罪李治,也沒有落下一個阿諛奉誠的罪名。
“也好……各位,退吧。”李治怏怏不樂地說道。
走了出來,魏玄同抱怨道:“剛纔陛下爲什麼不勸阻太上皇?”
“魏卿,我勸阻父皇會不會聽,說不定還會產生逆反心理。父皇反感,朝堂上勉強在維持着和平狀態,那麼會立即潰於一旦,對國家有什麼好處?你們是相公,處理着唐朝最重大的事務,難道事事要我一人承擔?這大半年來,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每做一件事,是何等的不易捫心自問地想一想吧。”
魏玄同不能言。
但對這幾位新宰相,李威不由再度審視,從他們剛纔一臉焦急的表情,能看出他們對此事的反對。在朝爭如此嚴重之下,包括郭待舉在內,居然以國家爲重,十分難得的。
語氣軟了軟,道:“爲什麼父皇好好地想起封禪?”
此事絕對不是出自母親的腦海,父親這樣做,一是好大喜功,二是彰顯自己身體恢復了健康,但李威仍然懷疑,父親怎麼會無緣無故地產生了這種想法?難怪年號改成永隆。
幾人皆不能答。
一路無言,順着洛水大堤向皇城走去。
劉仁軌落在了後面,低聲說道:“陛下,你若是想建海軍,這時候可以利用保護海外子民利益的名義提出來。”
他還沒有意識到海軍的重要‘性’,但比其他大臣看得要遠一些。造成這情況,是因爲現在的船舶技術,雖然不象李威所想的那樣糟糕,也不是很先進,每一年海客爲他們自家主子帶來了大量的財富,也爲唐朝帶來了大量的關稅,然而都有船舶遭遇颱風沉沒的事情傳出來。
若是建海軍,同樣會有這樣那樣的危險。劉仁軌那次徵高麗,船舶大多沉沒,連他的烏紗帽都險些不保,一是搶工,質量問題,二是船舶技術還沒有發展抵擋大風暴的那一步。說不定訓練時,離海岸線過於遙遠了,在遇到風暴時,都會有不好的事發生。雖說唐朝道佛儒三家共存,然而儒家某些理論,刻在每一個大臣骨子裡,包括明哲保身,中庸等等。
國家長遠更好,不長遠千萬不要在自己手上出事,給對手話柄打擊,這纔是最主要的。
劉仁軌還是看到許多好處,即使國家不拿下倭國,大海運的發展,指南針的出現,各種航線的確認,使大海漸漸不能成爲人類的天塹。唐朝是陸地國家,可倭國是海上國家。一旦他們船舶技術跟上來怎麼辦?也許唐朝會保證船舶領先技術,可在海上,不僅要好船,還要好的船伕與水手,士兵也要適應海船上的那種劇烈顛簸。
若是匆匆忙忙地組織起來,倭國海船技術跟上來,又‘騷’擾沿海百姓,唐朝出戰,十有八九會落入下風。白江口一戰,他深有體會的。陛下對南海一些島嶼十分有野心,休說陛下,劉仁軌看了同樣心動,那個南北美洲太遙遠了,可南海離唐朝不是很遠的,包括那個大洋洲在內,若是順水順風,頂多三四個月路程就可以抵達了,比從陸地到嶺西(蔥嶺以西)所‘花’的時間不會長多少,而且面積之大,人口之稀,若是將它們佔領下來,國家昇平五百年,六百年,人口發展到三四億人,也不存在土地壓力。
已有商人在陸續佔領,但這個海外並不是無主之地,許多大島嶼上依然有一些落後的國家存在,僅商人是沒有辦法解決的,這又要有一支領先的海軍,將軍隊輸送過去。
現在說,早了,但從現在就得準備。
平時不能說,怕遭到一些人的借題發揮,眼下卻是一個時候。想要封禪,最大的問題,不是功勞夠不夠,是經費的壓力。國家有沒有那個財政。
這個財政是不能從老百姓頭上謀得的,要麼再放海,看能不能得一些“名額費”。但放一次,終是少一次,雖然說唐朝有不少大戶人家與大地主,大商人,然而航空海所需本錢不少的。海外的貿易,也就是南海一些國家,天竺,與大食。放得多了,未必是美事。
就是放海,不能朝廷自己提出,得讓某些人‘逼’着朝廷放禁。有這一支海軍看似的保護,能增加某些人的信心。可實際不是用在此,這支海軍的成立,放在登州,會讓倭國產生錯覺,也會想新羅產生幻想。兩國‘交’戰後,會被迫向唐朝購買大量的武器船舶。這也是爲國家創收,減少封禪所帶來的經濟壓力。
“劉卿,你這個想法很好。”
“不敢,機會來了就要抓住,但陛下,還是臣提出來吧。”
……
李治想要封禪,很快就傳了出來。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可他只是口頭與幾位相公商議的,並沒有在早朝上提出,想彈劾都無從彈劾起。
有一些大臣,只好等着李治下詔書後,上書反對。
不過也少了,朝堂不似前幾年朝堂,敢以死相諫的大臣變得越來越少。
但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鄭家‘女’終於到了進宮的時候。
不是皇后,也不是太子妃,按照民間的說法,非是正妻,不能太過排場。終是五姓七家的嫡系‘女’子,給予了一些尊重的簡單禮儀,甚至在東宮舉對了小小的夫妻拜禮。皇宮裡也大宴羣臣恭賀。
鄭家也十分重視,陪嫁的嫁妝,鋪了足足幾里路長。皇室未必在乎,可是一個表態,我家的‘女’兒等於是光明正大嫁到後宮的,不是往後宮一塞了事那一種。還是與普通人家‘女’子是兩樣的。
對此次姻親,李威並沒有太多排斥,鄭家提的條件不算苛刻,拿出自己多少力量幫助自己那也多半是假的,儘管他們家是望‘門’,不僅是家族本身,就是一大堆出身很了不起的‘女’婿力量,就不可忽視。李威看重的是以後種種變革,有了這層關係,大家能相互配合相互妥協。
雖然會讓他的後宮越來越臃腫龐大。
想到這裡,將蓋頭揭開,鄭宮楚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李威好奇地問。
“臣妾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昔日陛下從青海突圍回來,正好滄州房有一族兄,名叫鄭愔,前來我們家中,他還作了一首詩,叫少年遊,詩臣妾還能記得,潁川豪橫客,咸陽輕薄兒。田竇方貴幸,趙李新相知。軒蓋終朝集,笙竽此夜吹。黃金盈篋笥,白日忽西馳。陛下,你勿要笑,不能與你寫的相比,不過也算好的了。”
其實意會錯了,李威是笑她的‘性’格,絕不象她表面那麼嫺靜,膽子有些大,內裡也是十分活潑調皮。不然也不會跟在他後面看上吊的死人,更不會大着膽子,上元節前來皇宮。此時她的新婚之夜,居然在講過去的事。
但這首詩,被李杜等人的詩將胃口養刁了,確實很一般,就是李威現在寫,也能勉強親自作出來。
“寫得算是新清,我沒有笑,你繼續說。”
“當時家中子弟也認爲這首詩寫得很好,雅淡中帶着雍容,但他此行用意是爲他一個好友,叫崔日用的前來向臣妾一個房下姐姐求親的。崔日用雖是滑州人,但出身於博陵崔家。家中長輩開始也有些同意,然而不久後,發現他們倆人言行舉止,過於諂媚,有些意下不肯。房下伯父又留戀他有些才學,於是詢問了臣妾這個堂姐。”
提起這個崔日用,李威都認識。
今天‘春’闈在舉國用兵大背景下,十分低調地進行着。況且又有武舉與武舉糊名制試策,因此只錄取了二十一名進士,與十五名武舉。李威有意察看了武舉的身份,結果讓他很失望,真正平民出身的,僅有三人,其他的,依然還是‘門’蔭或者望‘門’子弟。也就是說,即便採用了糊名制度,想要全國公平地施行科舉,還是一個路漫漫兮十分遙遠的過程。
這二十一名進士,有一名滑州崔家子弟,與這個崔日用同名同姓,就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
沒有問,即便是進士,不是博陵嫡系子弟,想要升遷,還是十分艱難。
鄭宮楚繼續往下說道:“誰曾想,房下姐姐立即拒絕。但她也到了及笄之年,臣妾那個伯父就問她,你想嫁給什麼樣的人?房下姐姐就答道,我要嫁就嫁給太子,那怕在他身邊做一個側室,也是心甘情願。那纔是真正天下文武雙全的才子。將臣妾的伯父氣着了,臣妾後來還拿這句話笑話她。後來,在去年夏天時,她嫁給就兆韋家一名子弟,敘起來還是韋德妃的親堂兄。卻沒有成想到,臣妾居然進入了東宮。”
說到這裡,看着李威吃吃地笑。
李威也是一樂,道:“那麼歡迎你進入這個大牢籠來吧,幾天後,你就會發現一個疑問,我的光明呢。”
說着,喝了合巹酒,吹滅了蠟燭……